是夏玉雪走过去,轻轻地,伸手。碰上女孩的肩膀。
指尖甫一触碰,女孩便警觉地转身,向后退去。面朝着她,一双大大的眼睛,望着她。
“小心点……诺玛。”
她轻轻叹气,说,明知道对方完全听不懂她的话,“别掉下去了。”
女孩什么话也没说。依然怀疑地看了看她,而后,走开。
回到夏玉雪刚才站立的位置,拾起了琴。
夏玉雪望着她,不知该说什么,实际上,说什么都没有用处,语言是不相通的。
感受着女孩的警觉,女孩的紧张,女孩的不信任。看着女孩对自己的疏远,夏玉雪不由得感到心酸。知道自己,对眼前的人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
这孩子经历过什么?
她想。
望着远处的蓝天,远处的大海,远处的天际线。
离开了遥远的故乡,在未知的情况下,登上一艘未知的船。前往一片未知的土地,在不见天日的船舱中度过无数个日夜,在陌生的田地荒野中劳动过无数个日夜。风吹,雨打,日晒,以及人为的责骂与鞭笞。她相信是这样的。
在她面前的女孩,诺玛,是一个奴隶。
曾经,至少还有家人陪伴,还有血亲分担苦痛。曾经,她至少还可以与她的姐姐说话,用只有她们可以懂得的语言对彼此交流,成为彼此唯一的依靠。
然而如今,连姐姐也不在身边了。
孤独的奴隶。
夏玉雪不禁想,如果曲秋茗在此,诺玛是不是会对少女,至少比对自己要稍微亲近一些。曲秋茗至少还曾经和女孩见过面,和女孩共同经历过事情。而她,却只是一个现在才出现的陌生人。
然而曲秋茗现在也不在,在友弟德号上,听着商人,那个将诺玛带到此处的船商的解释。
夏玉雪不知道那解释会是什么。昨夜,冈田片折到来的时候,说过,保证过诺玛不曾在这船上受到过不应有的伤害。当然应有不应有,本身也是个因人而异的词汇。
卡罗尔·威斯克斯,冈田片折。夏玉雪想,她们曾经究竟是如何对待这个女孩的呢?
女人又是否知道女孩和阿库玛的存在?
她想,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如果现实正如曲秋茗所预料的那样,充满了低劣的罪恶。那么女人对着一切又是否知情?
她又想起冈田片折的那句话,如果秋茗是错误的呢?
那么现实又是什么样子的?
夏玉雪此时希望那女人现在能出现在这里,给自己一个答案,正确不正确与否,至少能让自己知道更多的信息。
自己现在真的是对身边的事情一无所知。
夏玉雪轻笑,怪谁呢?难道不是自己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吗?
此时想关心了,也无从可关心的起。她对着女孩来说,是一个语言不通的陌生人。诺玛完全不明白她的意图,她也完全不明白诺玛的意图。没有交流也没有沟通。她什么也做不了,保护,或许是唯一能做的。
但她还想做得更多。
怎么做?
身后,传来琴弦的颤动声。
夏玉雪看着女孩,抱着那架琴,调整着琴柱,拨弦试音。这琴,圆圆的琴身蒙着皮,长长的琴颈连接琴头,五根琴柱牵着五根弦。它有什么名字?
不知道。
曾经,她自己也有一架琴,一架陪伴了许久的琴。七弦古琴。
回忆起自己的过去,夏玉雪的手指,又开始,在空中,毫无作用地拨动。记忆中的琴音不曾响起,记忆中的景象也不曾再度浮现……算了吧,琴已经没有了,过去也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她最好还是不要总关心自己的过去,关心现在吧,身边人的现在。
现在,女孩抱着琴,调音。
琴弦颤动,听起来很清脆。女孩拨一拨琴弦,调一调音。那五根弦,对应的自然不是自己熟悉的五音。这不是自己的琴,是女孩的,从女孩的故乡而来。
女孩的故乡,在遥远的一片大陆上。向着东边,很远,西边,也很远。如果商人所言属实,这世界是一个球体,陆地与海洋相连并无边界的话。
女孩的故乡,是什么样子的?
夏玉雪想,自己是不可能知道的了。自己永远也去不到那么遥远的地方。
女孩呢?她又可以回去吗?
夏玉雪看着诺玛抱着琴,蹲坐在地上,低垂着头专注地调弦的样子。她不仅感到有一些悲伤,为面前离乡的孩童。
诺玛已将所有的音调好了。
短短的,不成曲的琴音消失了,四周,寂静,唯有海浪的声音依旧。
接下来,就要开始弹奏。
夏玉雪想,站在女孩对面,静静等待着。
开始。
女孩的左手,按着琴颈上的弦,右手,拨弦。清脆,干净,短促连续的琴音响起了。
一开始,只是一点一点的起手,重复的小节,作为引入。
这不是夏玉雪熟悉的曲调风格。当然,这不是自己熟悉的琴音。
这曲调,来自女孩的故乡。
多么,不曾听过的陌生曲子。
是关于什么的?
自己是第一次听到女孩弹琴。夏玉雪想,昨天晚上,曲秋茗曾经听过一次,但是,曲秋茗不会对她说听到了什么,也说不出来,音乐是无法用语言去描述的。
夏玉雪能做的,就只有听。
听。
重复的小节引入之后。诺玛,这个女孩,稍稍停顿了一下,而后左手稍稍变换了按弦的位置,右手也对应换位。
曲调变换,还是音节在重复,当然了,总是这样的。现在,重复的音节彼此联系更加紧密,诺玛按弦拨弦的手不停地变换着位置,一首曲子就这样弹奏出来了。
是关于什么的?
这充满异域风情的曲子,关于女孩,故乡的曲子。
听起来,很陌生,又有一点熟悉的感觉。
夏玉雪的手指,此时已不再像刚才那样毫无规律,杂乱地拨动自己想象中虚无的琴弦了。她的指尖一点一点,跟随着女孩琴声的节奏,打着节拍。
好熟悉的声音。
多么奇怪的想法,这是完全陌生的一首曲子。
她轻轻地点头,一言不发。对面,诺玛也随着双手弹琴的动作,轻轻地前后摇晃起身体,低着头,没有看夏玉雪,没有看四周的海,四周的天与云,只是低头,看自己的手,听自己的琴音,弹自己的琴。
夏玉雪从音乐声中感触到了什么。她的指尖,渐渐地,不再只是简单地打着节拍,开始跟随着女孩的手的动作,跟随着,做着相同的变换。
左手,按弦,右手,拨弦,就像过去一样。
她自己,曾经为自己谱过一首曲子,但那始终未完成。总是,缺少了什么,总是,还有要改动,要精细的地方。
自己曾缺少什么呢?
夏玉雪想。
自己曾经谱写的,属于自己的琴曲,又是什么呢?
她听着。
不再去想仅仅关于自己的事情。渐渐,投入到对面,诺玛的琴声中。
那是怎样的景象?
是阳光,炽热着地,铺洒一片大地。
是蓝天,一望无际的苍穹。
是白云,淡淡地,边缘缓缓融入天空背景。
是树木。
高高的树木,树干漆黑,从中生出的枝丫,向着四周扩散,分叉,渐渐变得细小,扭曲着,错综复杂地指向空中。因为阳光的烘烤,看起来如同焦枯一般。然而,仔细看,可以发现,在那细小的枝条上,同样细小的,翠绿的叶片。
这里并不是荒凉的焦土。
看,远处有山,小丘,是绿色的青山。
远处,有密林,是绿色的密林。
这里是有生命的。
偶尔,可以听见云雀的声音,在阳光下,小小的鸟儿,飞向空中,在蓝天下扑扇着翅膀,一声高昂的,在苍穹之下回响的鸣啼。
飞鸟。
诺玛。
夏玉雪静默地,听着,感觉自己脑海中,一副立体的景象,渐渐展现。她能看到蓝色的天,她能感觉到炽热的阳光,她能嗅闻到,干燥的空气,能听到,风的声音。
风,轻轻刮拂。
并不令人觉得凉爽,在这片炎热的土地上,风迎面吹来,是带着热度的,热浪。
风,吹拂着,吹拂,远处的树林。
吹拂枯木的细叶。
吹拂,带着沙与尘,那是这片土地的气息。
吹拂……
夏玉雪听见了歌声,是诺玛开口,用孩童稚嫩的,响亮的嗓音,用独属于那遥远地方的语言编词,应随着琴声而起的一首歌。
她不懂得其中内容。
但是,她可以感受,可以想象。
风,在吹拂着。
在蓝天之下,在群山与密林的包围之中,在炎热的土地上,涌起阵阵波涛。
金色的波涛。
那是,枯黄的野草。
生长,及至腰间的位置。
细细的草叶,连绵地,密布着,交织着,尖稍,在风的吹拂下,摇曳着。
四面八方,无边无际,生长着,存活着。经受阳光炙烤,经受热浪洗礼,干枯的,金色的野草。
夏玉雪看见了一片草原。
一片广袤无垠的,向着远处融入群山密林怀抱的草原。
枯黄,或许。
然而是有生命的。
有虫儿,在草尖上爬动。
有田鼠,在草下穿梭。
那高舞于空,啼鸣的云雀,也收敛起翅膀,俯冲,俯冲,落入草丛之中。
天空中的云,还很淡。这是一个干旱的季节。
然而,会有雨的。或许要过很久,又或许不过很久,但是会有雨从空中落下。
那时干枯的野草,会再度变得翠绿,草丛中,会有五颜六色的花朵。那漆黑的树木,也会再此枝繁叶茂。迁徙的鸟群也会再次返回,迁徙的野兽也会再次返回。这片草地将会再次,向这世界展现生命的坚韧与顽强。
此时此刻,是金色的。
夏玉雪想象着,听着琴音,听着女孩的歌声,她自己,也置身草丛之中。
伸手,便可碰触草尖。
多么熟悉的感觉。
多么陌生的感觉。
这是什么?
她想,这是女孩的故乡吗?是那片遥远大陆的自然风光吗?
很遥远,无论,是向东而行,还是往西而去,都很遥远。
但此时是那么近。
她就在这里。
陌生,听不懂的语言,不曾见过的乐器。
熟悉,在音乐声中,构造出一个同属于彼此的天地。
这世上的所有人,都身处其中。
忽略表面的差异,忽略彼此的不同,内心,人与人是可以相通的。可以共情,可以感受,可以体会彼此,就在音乐声中,感受到互相的一份真情。这是多么美丽的事情。
夏玉雪被感触了。
她沉浸在诺玛的音乐声中,手指不住地点动,和诺玛一起,谱写这乐曲。
这音乐多么动人。
她想。
这音乐,可以更加动人。
是的,琴音,歌声,很美丽,但是,还可以有更多。
野草的世界,也可以有更多的生命。
可以有,鼓。
健硕的野牛,轻盈的羚羊,成群结队地跑动着,蹄子踏过土地,发出低沉的响声。
可以有,长笛。
体型庞大的巨象从林中漫步而出,对着天空展示洁白的象牙,发出高亢的叫声。高个子的麒麟鹿,伸长了脖子,啃食树冠顶端的绿叶。
可以有,沙锤。
狐狸与豺狗,在草丛中跳跃。
可以有,响板。
狒狒荒地里在吼叫。
可以有,竖琴。
狮群,也出现在草原上。
可以有,号角。
猎人也来了。
可以有,许多,许多。蜘蛛在枝条间结网,苍鹭在河边伫立,沙滩边有鳄鱼晒太阳,天空中有鹰隼盘旋。
可以有部落,可以有家庭,可以有父母,可以有兄弟,可以有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