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森特话音未落,空旷的街道里闪出几个彪形大汉。西装包裹着快要鼓出来的肌肉,黑色墨镜架在脸上,凶神恶煞,就像那种□□片里走出来的保镖。不过这些人没有一上来就准备大展拳脚,为首的那个人上来先鞠了个躬,声音意外的斯文,和外表有些不匹配:
“您好……兰斯顿先生。”
尾音因为惊讶上扬。换作是谁,乍一看到这长的七八分相似的脸都要惊讶。目光在两张脸上来回一番,最后还是选择了表情相对冷淡的那位——他把身体侧向了海德。
阿玛罗尼看到这么多人,一些不合时宜的担忧马上涌起。他转头向海德使了个眼色——老天,他怎么还得抬头——海德心下了然,跨前半步,把阿玛罗尼和维森特都挡在后面,开始同黑衣人交涉:
“乔瓦尼?怎么这个点出动了?”
“是这样的,我们正在追查一位试图闯入市政厅的毛贼。他击碎了二层的玻璃,似乎打开过档案室的门,维利尔斯市长担心这一小部分档案出差错——”
乔瓦尼看了一眼被挡在后面的维森特,意图显而易见。
海德回头看向维森特,后者拼命摇头,尝试为自己辩解:“我不是!我根本没进去过什么市政厅!”
“但是您也不能证明不是吗?”乔瓦尼装都不装了,语气严肃起来。“虽然市政厅的档案不多,但都是非常重要的部分。为了防止差错,还得请您跟我走一趟了。”
“不行!”维森特拽住阿玛罗尼小声恳求:“我,我还得回去酒店呢!”
“没关系,去酒店和去我们那边都是一样的。哪怕您不是那个窃贼,在刚才也已经暴露在了对方的视野里。您需要受到保护。”
“至少先让我和——呃。”
维森特本来想说让我和访问团那边报一声,可他又想起自己这次本来就该不声不响地行动,闹成这样已经是相当失策了,如果再把访问团也拖进来,他会越来越难处理的。维森特不能确定除了爱洛伊丝还有没有其他人跟着来,在她下落不明的时间里,维森特没有任何人可以倚仗和信任。
“您想说什么?”
维森特没有搭理加大音量的乔瓦尼,而是看向阿玛罗尼。这位小兰斯顿怎么逃出来的并非维森特需要在意的事情,他所需要做的是将小兰斯顿带出这座城市,然后——出于他对兰斯顿女士支持学业生活的感恩——尽可能的让他拥有一段安宁的临终时光。
“……没什么了。”
所以不能打草惊蛇。维森特终于还是吞下了其他辩解的话语,三人跟着乔瓦尼一同离开。早有轿车在远处等候,很明显他们早有准备。海德深色自然地拉开车门,不由分说把两位年轻人塞进后座,直接从根本上掐断了乔瓦尼还想说些什么的神态。
维森特坐在左边,两眼放空看向车窗外;海德坐在右边,低头看手机——在玩吃豆人。阿玛罗尼被夹在中间,他的手机已经和他告别好几天了,又看不到车窗外的风景,只能盯着前面不断延伸的马路发愣。
好无聊。
于是阿玛罗尼凑过去看海德玩吃豆人,不看还好,一看就乐了:海德完全是老人家的手速,屡屡碰壁,最后在阿玛罗尼憋笑的肩膀抖动下,恼羞成怒地关了游戏。
笑一笑总算是让阿玛罗尼轻松了一点。连轴转的数日给他的压力并不小,只是他没有表现在脸上罢了。这些压力主要来源还是他自己,准确来说,是他在和自己的好奇心互相搏斗。
一开始他只认为巴克科斯剧团是锁妖塔,里面关满了奇形怪状的人,那么现在,阿玛罗尼对这群奇形怪状的人充满了兴趣。他们当中的每一位出场都能刷新阿玛罗尼对这群人的认知,不禁让他开始期待下一位登场时会带来什么更炸裂更震撼的情景。
如果能进去亲自研究一下就更好了。不管怎么说,目前的状况下,回兰斯顿家几乎没有可能,他还不如选择看起来不太正常然而对他更友好的巴克科斯剧团。
真是荒谬可笑,追杀他的和保护他的竟然瞬间调换了身份。
一阵无家可归的悲凉感缓缓涌出。哪怕他的记忆逐渐模糊,当下,他仍然能清楚的记得他并非真正的龙类,而是一个早该死去的人穿上了一层类龙的皮,现在又借助龙的法术多披上了一层人皮。而他甚至不能对任何人说出这件事,否则等待他的只有标本室和实验台。
那还不如死了呢。
想到这里他苦笑一声。林克莱特在斯德哥尔摩的住所里也有一个小房间当做标本室,那时候他还顶着亚萨利格这个假身份,阿玛罗尼还从里面翻出过一板不知道什么生物的脑花标本。当时他问对方:
“你好喜欢这些东西啊。这是什么,脑子的包本?”
林克莱特接过标本,反手在阿玛罗尼的脑袋上敲了一下,说:
“是'标本'。没有这些东西,你以为我的论文都是做梦出来的吗?”
论文是不是做梦出来的,阿玛罗尼不知道。但是那个会给他折腾一个下午烤苹果派,会认真教他龙语、教他化形,重新为他构建起和这个世界的联系的亚萨利格,大概是彻底成为一场幻梦了。梦境消散,阿玛罗尼面对的便是残酷的现实——
在巷子里,险些把他掐死的林克莱特。
真是奇怪啊,明明有着一样的外貌和一样的灵魂,为什么这两个名字表现出了完全不同的模样?
刹车后,阿玛罗尼因为惯性前倾,又被安全带压回去。乔瓦尼拉开了车门,说:
“请吧,三位。”
这里是维利尔斯的个人居所,居所的主人坐在客厅里,显然等候多时。
“请坐,兰斯顿先生。”
希律?维利尔斯在看到海德后面跟着的阿玛罗尼时也惊讶了一瞬,但毕竟是久居政场的要人,他并未表现出什么多余的情绪,而是继续他和海德的交谈。
“您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大概是……中午吧。不对啊,不是你让我回来的吗?”
海德没有继续解释的意图,希律也尊重他的态度,撇开了话题。
“咳,应该是他们提前了时间。这不重要,兰斯顿先生。我请你们来主要是想听一听——”
他看向维森特。
见维森特还在发愣,阿玛罗尼肘了他一下,低声提醒他快去解释那个什么档案室的事情。维森特会意,接上话题开始解释。
希律没仔细听。他不用看都知道不会是眼前这个年轻人,叫乔瓦尼把人带回来只是为了防止节外生枝。
他的目光滑到两个兰斯顿身上。海德看似面对地板砖发呆,实际上已经快睡过去了。阿玛罗尼的表情和进来的时候没多大差别,只是上下眼皮打架的次数更多了。
现在应该才晚上九点多,这两个人怎么能困的像熬了通宵?
“……嗯,我知道的应该都说的差不多了。”
维森特的发言终于结束,希律点点头,示意自己已经明白。
“尽管如此,但我们仍然不能完全锁定……对方的具体行动。乔瓦尼他们还需要时间。但我向你们保证,这个数字不会超过它。”
希律比了个五的手势。
阿玛罗尼想说点什么,抬起头,憋了半天,最后还是安静的换了个姿势靠在椅背上。
言多必失,他现在闭嘴比较好。
“不知道三位打算怎么办,是留下来住一段时间还是……?”
看似很人性化的选择,实际上早早就把路堵死了。如果真的能选,为什么还要用那种态度把他们三个都带过来?
两位年轻人当然是毫不犹豫地把海德推出去应付了。
“你留了房间?”
海德的目光向楼上飞去。
“巴克科斯剧团那几位的客房还留着,不仅限于今晚,两位。”
“明天我就带他们两个出去。”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希律既然知道不是维森特干的却依然想要不合规矩地把他们留在私宅,这绝对不行。
希律和海德默契的同时起身,一前一后往楼梯上走去。维森特紧随其后,拉了一把死机中的阿玛罗尼,跟着希律往楼上去。
阿玛罗尼的脑袋里已经翻滚着各种离奇猜想了,例如希律背地里是如何收受贿赂才能拥有这么大一栋房子,发展到索登的地下产业如何如何,又想到万一是巴克科斯剧团的上供之类的,每一个单独摘出来都能拍长达五十集的肥皂剧。
想多了这些乱七八糟的结果就是,阿玛罗尼尽管疲倦的不得了,合上眼,太阳穴里的血管突突直跳,神经抽搐,时不时过电一下,亢奋的很。好不容易闭上眼,结果羊数了一千八百只,一点睡意都没有。
阿玛罗尼抱着枕头从左滚到右,两个眼睛都要布满熬夜的血丝了。
他伸手上去拍床头的白色长方形电子钟,幽幽亮起的屏幕显示此时已经是零点三十二分,一年的最后一天就此来临。
“呃……我还不想猝死在跨年夜……”
阿玛罗尼明显感觉到胸腔的异常,心想难道龙也有过劳死这一说吗。不过他立刻想到,如果真的有过劳死的龙,那么这一定是工作时长惊人的林克莱特而不是他——在斯德哥尔摩的日子里,阿玛罗尼无数次见到过林克莱特坐在桌前,灯火通明了一整夜的模样。
闭上眼睛,跳出来的是今天路过的那家中国服装店。老天啊,白天的时候阿玛罗尼左看右看愣是没看出什么名堂来,怎么半夜这家店反而不依不饶地纠缠着他呢。
精疲力尽的大脑没办法从这家店的虚影里挖出什么新的信息,反而困意上涌。反正阿玛罗尼蒙头大睡的心安理得,他的大脑也就自动把这些事情压了下去。
压下去不代表消失,日有所思,不去遗忘的话,夜必有所梦。
于是阿玛罗尼做了一场模糊的梦。他梦到自己站在一堆复杂的仪器前和人争吵,梦到对方拂袖离去、两人不欢而散。梦里有太多对不上的前因后果,纷乱繁杂,唯独有一点他看的真切——梦里的自己是一头黑发。
以这个场景为锚点,阿玛罗尼向后远远看去,自己牵着另一个人的手——看轮廓是异性,至于为什么是轮廓,则是因为这个人根本没有脸——把她送走。近一点的,是自己被围在另一群人中,同样在捣鼓那些大型仪器。
阿玛罗尼又往前看去,这一段反而短的出奇,结束在一个空荡荡的圆形坑洞里。他好奇地过去探查,一看乐出声来:
这是个火山口啊。
“火山……口?”
这个地形对他而言有些特殊,阿玛罗尼与尚且使用假名的林克莱特就是在火山口附近相遇的。但他似乎从没深入想过,为什么“阿玛罗尼”会出现在那个地点。
不是没有深入想过,而是一思考就开始头疼,比如现在。熟悉的撕裂疼痛弥漫上来,阿玛罗尼在恍惚中甚至以为自己的头被剖开了,而林克莱特正在往他剖开的头里装东西。
阿玛罗尼抓住这种被开膛破肚的错觉,在混乱的记忆中翻找。虽然葛罗莉亚说他的记忆都是碎片,精神空间更是缝缝补补,然而这不影响阿玛罗尼继续折腾它。
疼痛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空虚疲倦和昏昏欲睡。
该死,怎么偏偏这个时候犯困?阿玛罗尼暗骂一声,不顾身体的抗拒,强行驱动着头脑搜索。找不到详细的信息,他就顺着这条带状的梦境来回跑,从每一个细节角落尝试获取线索。
在阿玛罗尼彻底被睡眠淹没前,他注意到了火山口旁掉落的板夹,上面夹着的半张纸是一张登记表,表上“记录人员”一栏填着一个东方名字。
“白……云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