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廊迷宫尽头等待他们的是一扇门。它出现在那里,和周围的装饰如此和谐,在阿玛罗尼和海德的视角下却又那么突兀。
它太正常了。在这个看起来满是离谱气息的建筑内,正常本身就是最大的异常。
“会不会有陷阱?”
阿玛罗尼试探着弹了一下门把手。指甲盖碰上黄铜把手,痛的阿玛罗尼立刻“嗷”了一声。
“我认为不会。”
海德在周边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顺路把阿玛罗尼的手抬起来,吹了吹被把手磕到的指尖。
“而且他们为什么要在员工通道附近挖一个陷阱?裁员也可以换一种合法的方式。”
“你觉得这个地方的人会走什么合法的路线吗?”
阿玛罗尼对巴克科斯剧团的整体印象差到极点。在他眼里,奥古斯都是精神病,伊里兹是笑面虎,总之没一个正常人。
“错了,越是这种见不得人的地方,越需要用表面的正常来掩盖。”海德竖起食指示意阿玛罗尼暂时闭嘴,右手按在门把手上,略微施力。
插销咔哒的一声松开,外面的冷风灌进来。是那种新鲜的空气,而不是中央空调送出来的冷风。紧接着,街灯的光芒也将世界的色彩还给了这两位逃出囚笼的幸运儿。
“我们……出去了?”
阿玛罗尼有些不可置信地问。不过,他的腿还是有自己的想法,先一步跨出去。
夜风流淌,将黑暗驱离。阿玛罗尼这时才揉了揉眼睛,确定这不是幻觉。
“就这么简单啊,我还以为……”
一从高楼里逃出,阿玛罗尼马上恢复了原本的状态。
海德跟在后面,警惕地打量四周。他依然保持着警戒,先前所遭遇的已经让他失去了对这片区域的信任。
“哎呀,不要摆着那副紧张兮兮的表情啦,我们至少出来了不是吗。海德,你接下来准备怎么样?”
阿玛罗尼实在是太放松了,海德想。他们两个只是共同逃离了一个不明所以的剧团,他们甚至互相之间只认识了不到一天,唯一的纽带是他们有着相似度极高的脸和载体。阿玛罗尼却已经这么自然地把他当做可以随意交谈,毫无防备地暴露后背的对象?
莽撞又轻信,他到底是怎么被选中作为这具身体的新主人的?
他似乎还认为自己顶着兰斯顿的姓氏。海德更为困惑了,如果这个人真的来自兰斯顿家,他怎么会对阿玛罗尼毫无印象?可偏偏阿玛罗尼提到的林克莱特和葛罗莉亚又都是他认识的,叙述细节上也不像在说谎话。
真是头疼啊。
“……海德?”
阿玛罗尼提高了音量,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不,没什么。”
海德摇摇头。他现在不应该去思考这些事情,不如说,他从见到阿玛罗尼开始就被对方带着跑。原本他是在干嘛的来着?对,在巴克科斯剧团里看着他们到处折腾,可能要顺便帮他们处理一下那个伯尔曼家的倒霉蛋。怎么回事,他怎么突然就跟着这个从天而降的家伙乱跑了,就因为他长了一张和自己大差不差的脸?
“海德?在想什么?”
“没什么,走吧。”
唉,海德无声叹气。他能怎么办呢,都是自己选的。好奇心总是会付出代价,而现在,他要准备为他一时的冲动买单了。
于是海德拉起阿玛罗尼,认命般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手腕很细,轻松被他圈住。海德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他对自己的身体姑且还是有点认知的,难道就隔了这么几十年,他可怜的躯壳所仿制的产品就被偷工减料到这个程度?不,肯定不是,他对自己的身体匀称度还是有自信的,就算被仿造成了半成品载体,在身材这一栏是肯定不需要通过偷工减料加以改动的。那么,如此消瘦的体态,一定是因为这个孩子长时间遭受着饥饿。
虽然一个载体会因为饥饿产生体型变动已经很离谱了。
“你是不是很久没正常进食了?”
阿玛罗尼想了想,好像是这么个情况。他上一次进食是奥古斯都端来的早饭,那只能勉强填充胃部,根本算不得真正的餐饮,更别说那里面还有一块烤焦的培根,吃的他差点没倒吐一地。
海德将阿玛罗尼的沉默视作默认,心里为自己的明断鼓掌,也为制作载体之人的技术惊叹。摆弄载体容器的本事并不少见,然而,能像这般贴近真正的血肉之躯的,万中无一。对大部分人来说,他们只是需要一个临时或者长期的容器,而一个容器只需要稳固,在此之上可以追求一下容量,其他的则是没必要的装饰。
试想一下,当你看习惯了周围的手制泥巴胸像后,一转头发现一尊大理石雕像,你会怎么想?
当然是“哇哦”。
现在的阿玛罗尼在海德眼里就是这尊大理石像,还是那种能抬进艺术馆写进课本,架十台摄像机大拍特拍的那种。
海德这就带着他亲爱的大理石雕像,轻车熟路拦下车,直奔商业街。
“妈呀,我不认路。”
阿玛罗尼看到人山人海就脑袋晕乎乎,赶紧把注意力全部放在海德身上,其余路人自动屏蔽掉。海德拉着他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他们挑了个好时间,下午五点,不加班的人都从高楼中涌出来,急于休息的冲向交通枢纽,有约在身的奔向灯火通明的购物中心,他们两个夹杂在中间反而格格不入起来。
他对这些招牌所关联的菜品没有什么认知,实在看的眼花,海德干脆把决定权扔给阿玛罗尼。
“你想吃什么?”
“啊,我?”
阿玛罗尼刚才光顾着盯着橱窗了。这是一家服装店,但和周围的同行不太一样的是,它主打的是中国风,不光是橱窗里的模特套着中式的服装,就连店员也特地雇佣了中国人,力求整个店内都是它主推的风格。
不过他注意这个倒不是因为多喜欢中国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死而复生,阿玛罗尼的记忆消失的很快,关于第一次生命的那些记忆早就淹没无踪,就连几个月前的事情都要忘记。
然后,他浮沫般脆弱的记忆在看到橱窗的时候,恰到好处地翻腾起来。
不,不,他和这里没有任何联系,只是这些“中国风”的服装稍微触动了某部分记忆的碎块。也许曾经有那么一个人对他说过,最大的梦想和这些东西有关。至于是想要成为这些服装的设计师,还是想要拥有售卖它们的商店,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阿玛罗尼再也记不起来。
他向前一步,探头,看着门里的店员。小姑娘们身上也套着这些衣服,哦当然,不是那种层层叠叠裙摆拖地的,那些只会被套在塑料或者木头模特身上,能被套在店员身上充当展示的是那些被称作“民国风”的商品。
想不起来更多。浮沫再怎么翻腾,也没办法覆盖整片大海。阿玛罗尼的记忆已经损失了太多,光靠这么一些无关痛痒的刺激是不能再唤起什么的。
还是看看眼下吧。海德还在等挨阿玛罗尼给出答案,他又不好意思说其实我压根就没有在想,只好急匆匆地扫了一圈周围楼上挂着的超大广告牌,随便指了一个长的比较顺眼的,说:
“就这个吧。”
海德顺着看了一眼,顿了一下。
“认真的?”
随手一指选中的甚至不是餐饮店,而是化妆品集中的地方。他们就算没有一个是严格意义上的人类,也不能吃口红粉底充饥。可是海德也只是问了一句,然后不容置疑地拖着阿玛罗尼走去。
“喂等等,走错了!”
“你选的地方,那我肯定要跟着走啊。”
海德也就是开开玩笑,并没有真的带着阿玛罗尼去吃化妆品。等他们两个吃饱喝足离开大楼的时候,夜色早已垂落。
“看不出来,你居然这么会吃呀。”
海德的口味相当刁钻,阿玛罗尼在旁边看的是两眼发直。在林克莱特身边,他吃的只能说非常营养且方便,有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是实验室里养的动物,林克莱特是他的饲养员。而海德虽然有点上个世纪的口味——真的是非常老人家的饮食方式——然而他选出来的确实又非常美味,除了对钱包不太友好,其他方面无可挑剔。
海德夹着那张卡晃了晃,把长长的小票塞进阿玛罗尼手里,说:
“你活的够久,攒了够多的钱,自然就能养出'会吃'的品味。”
阿玛罗尼把账单捋直,被最底下的金额震惊到,赶紧折起它,扔烫手山芋般扔回给海德。
“这么晚了……那明天再考虑后面的事情吧,先找个地方睡一晚。”
看来海德精致的地方不止是饮食。阿玛罗尼目测现在应该刚过晚上八点,对方已经开始准备愉快的夜生活了。阿玛罗尼能怎么办吗,人生地不熟的只好跟着海德走。
只是,这路越来越僻静,怎么看着像是往市政厅的方向走?
“啊?因为我要去维利尔斯家啊,不然你以为我会去哪里,随便在外面找个酒店?”
“你,你等一下,你说去哪里?”
阿玛罗尼怀疑自己的听力也出了问题,但很快也反应过来。他是被伊里兹传送回来的,在传送点看到的海德,当然也会是剧团的人。而按照之前奥古斯都那副很熟悉的态度,剧团和维利尔斯市长之间的合作关系想必不简单,要不然就是海德另有特殊身份,不然他不能解释这人怎么准备直奔市长家睡大觉。
海德不知道阿玛罗尼如何在心里起起落落调理好情绪,他只看到前面有个人闷头冲了上来,自己侧身闪开了,跟在后面的阿玛罗尼却没反应过来,结结实实地撞了一下。
“抱歉抱歉!”
撞人的那家伙道了歉就准备跑,海德见状况不对,一手扶住阿玛罗尼,另一手抓住撞人者。
“怎么回事?”
神色慌张,是有人在后面追?海德回头看看,这人跑来的方向空无一人。这本身就是最大的不正常,怎么可能一整条街只有他们三个,这里只是行人少又不是人烟断绝。
阿玛罗尼晃晃脑袋站起来,终于看清楚了撞他的罪魁祸首。有点眼熟,但是仅限于有点眼熟。反而是对方看到他的脸,表情从震惊变成疑惑,从疑惑转成见鬼,最后还是凝固回了震惊。
“小兰斯顿?你不是被绑架了吗?”
闻言,阿玛罗尼更是摸不着头脑。
“谁到处说我被绑架了,还有你是谁啊?”
“维森特,我是维森特,我们在英国见过一面的!”
维森特情急之下紧紧抓住阿玛罗尼的手臂,也不管什么三七二十一了,指着后面说:
“总之很复杂,先别管这个了,后面有人要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