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根撬棍飞过来的方向十分明显，就连附带的冲击力都小了许多，人鱼只消抬起尾巴一甩就能打回去。

“哼，该死的家伙，也就仗着血脉来上窜下跳了。要不是有那一点蛮力，我早就把他……”

她低声唾骂着阿玛罗尼，加速冲向海面。她从甲板上一跃而起，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

然后被弹回原地。

大海拒绝了它的女儿。人鱼的表情不可置信，她匆忙向后看了一眼，阿玛罗尼并没有打算跟上来，然而湖蓝的眼睛似乎能掀起滔天风暴。

她不但被大海拒绝，现在也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元素了。

这时她才发现，也许刚才这根撬棍也许只是一个施法的引导物，阿玛罗尼的真实意图还在后面。在棍子叮叮当当落地数秒后，过量海水被唤起，在这一刻，抽空了船周围的一片水体，砸向暴露在甲板上，尝试逃窜的人鱼。

阿玛罗尼不在乎会不会惊动船上的人，也不在意这样会不会把本就看起来脆弱的船打成两截。能弄出来那么大阵仗已经很棒了，他现在根本不想去控制自己。

来到，看见，征服。这是龙刻印在基因里的本能，去开疆拓土，去支配眼前的一切。

水浪不断扑上甲板，然后消散在空气中，回归到船底下，等待下一刻再度被抽上甲板。如此循环往复，货船颠簸不止，船内的集装箱都被颠进海里好几个。

阿玛罗尼却像是完全感受不到一样，继续控制着浪潮冲击船体。流水在他毫无章法的指挥中左冲右突，水牢，尖刺，交错的繁杂网络，从天砸下的高压水柱，轮番上阵。

他的战斗如同一场狂乱的演出，乐器无序地轮番奏鸣，节奏纷杂却意外的构成了独特风格的旋律，并且霸道地将一切不符合的声音吞没，同化。

人鱼难得地在水的包围中感受到了无措。虽然她能看得出来，对方对于水的操作不算熟练，甚至屡次瞄准失误，但架不住打的快，又个个都是范围性的能力，她再怎么躲避都免不了被溅射到。拖着一条受伤的手臂，失去对水的操控力，她该怎么逃出去？

隔着厚重不断的水幕，她看不清阿玛罗尼的表情，只能看到模糊的动作。他站在漩涡的中央，抬起手，在身前聚集起压缩的水弹。

与此同时，高墙在另外三个方向升起，封住了她躲避的后路。船身因为下方突然被掏空，整个往下一沉。

对方的意图显而易见。

“野蛮的龙族……你不能杀我，我……”

人鱼的嘶吼卡在喉咙里。她没有任何理由阻止对方，武力阻止她更是被完全压制。水弹蓄势待发，瞄准的是她的上半身。对方不需要完全瞄准，因为按照他先前的打击风格，他会选择直接炸飞人鱼的整个上半身，而不是某个特定的点位。

“不……求求你，我求求你！放过我吧！”

威胁转为恳求，阿玛罗尼依旧充耳不闻。被压缩到极致的水弹忽然得到了放松，朝着既定目标飞出去。

她只能等死。

阿玛罗尼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亲手扼杀一条生命，并且正在为这么一场单方面的屠杀而感到快乐。

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这是违法的。然而人类的法律不能约束已经成为异族的他，这个条件不成立。

其次，他这么做，是否会让身边的人感到不愉快呢？他现在孤身一人，只要人鱼一死，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他今天在船上干了什么。第二个条件，否定……大概。

可他还是有些抗拒，于是他向记忆里寻求一套证词。可他的精神空间如此纷杂错乱，记忆以碎片的形式漂浮，只能像抽盲盒一样一片片去翻。

“从今天开始你就叫阿玛罗尼，而我是你的监护人。”

“兰斯顿依然会承认你的身份，放轻松，一切有我和林克在。”

“斯德哥尔摩的雪花比曼哈顿的要好看。”

这些人是他的新朋友。他们会因为他今天的放纵而不高兴吗？

“你不是喜欢出风头吗？现在给你出个够！”

“你傻啊。交出成果的署名权，后面吃香喝辣还少的了你？”

“好，那你回来要给你小外甥带点礼物。”

这一部分似乎也属于他，属于成为'阿玛罗尼'之前的他。哎呀，实在是太久远了，不承认它们也罢。

“我早该知道的，这是无可避免的事。但我没有时间了，我的老朋友，原谅我。”

这是更为久远的声音。阿玛罗尼笃定自己不曾遇到过这个声音的主人，但他就是出现在了自己的脑海里。

“冷漠，滥杀，对一切从不在意——他们会这么形容你，但你不能顺从他们的意愿被塑造成这样。”

“我知道这种近乎违背本性的发展对你来说会很残酷，但我仍希望你克制，至少保留一部分人性——”

“这样才足够精彩。他们会被我们所蒙蔽，并在终幕的演出里惊掉下巴，哈哈。”

是谁在说话？

似乎是一身白色长袍的人，手上金色的酒杯雕饰繁杂，里面的葡萄酒却是浓香扑鼻。

海潮声淹没了所有其他声音。东方面孔，人身鱼尾的生物满身是血，双手撑着地面，向后挪动。她姣好的面孔扭曲起来，显得有些狰狞。

“我什么都可以做的！只要，只要你愿意放过我！”

“求你不要——不要杀我！！”

记忆与现实重叠，同样的凄厉哀嚎，同样的恐惧表情，同样的……来自东方的人鱼。只是这一次，好像没有另一个人从背后给他狠狠一下钝击，用冰冷的声音警告他：

“阿玛罗尼，别让自己走上错误的路线。”

“嗯，我不能杀她……这是，错误的，是吗？”

他向着记忆中的模糊影子抛出这个问题。没有人回答他，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人鱼濒死的悲鸣传入耳内，他条件反射地松下了力道。水墙失去了支撑的力量，立刻垮塌，砸向可怜的甲板。水弹撤销已经来不及了，他拼尽全力也只能让它冲向另一个方向。栏杆连带着那块铁片被抛出，阿玛罗尼也被巨大的力量带着歪了两步。

在长达一分钟的剧烈摇晃之后，这艘货轮重新回到了风平浪静的海面。甲板上干干净净，看起来人鱼跟着海潮回到了她该到的地方。

放松下来的那一刻，疲倦，恐惧，疼痛，一切被肾上腺素压下的情绪终于重新活跃起来，阿玛罗尼靠着船的舱壁滑下，跌坐在地上。

“嘶……这里又是什么时候挨了一下的？”

他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把沾满血液，和大腿上的伤口黏在一起的衣服撕开。伤口附近可能还沾了点海水，现在光是碰一下都能让阿玛罗尼表情管理失控，发出尖锐爆鸣。

“不过这是什么东西造成的伤害……像是什么植物吗？”

从里面捏出一小片碎叶，看样子伤口十有八九要发炎，他只能寄希望于这艘船上还保留了一点基本的药品，让他不至于被即将到来的高烧或者疼痛弄得昏死过去。

船上没有开灯。也许开了，只是没有在阿玛罗尼躺着的这片地方留灯。他躺在一片黑暗里，眼皮沉重的像是灌了铅。失血，劳累，饥饿，以及瞬发大型法术后的神经隐痛同时包围了他，把他的眼皮不断往下按。

“好痛啊……是肿起来了吗？”

腿失去知觉了。更糟糕的是，他的胃也反应过来，顺着神经向他抗议。

龙不容易被饿死不代表它们不会饿。哪怕是现代融入社会的龙，也至少一周一顿，更何况在亚萨利格那基本贴近人类的作息方式下，阿玛罗尼压根就没尝试过像其他龙那样吃一次管那么久。他上一次进食好像还是昨天早上那碗燕麦粥，那点混在浆水的谷物早就被刚才的剧烈运动挥霍干净了。

“饿死了，我要吃小孩。我吃吃吃，我不但要吃人我还要把这艘船啃了。早知道就不放走那条人鱼了，我要吃东西——”

“等我回去了，我要让亚萨利格带我去吃蛋炒饭，草莓布丁，还有刚才路过那家的冰激凌……”

他的声音几不可闻，念叨的名词也越来越模糊。到最后，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只是机械的重复着吐词的动作，似乎是在借此确认自己仍然存在。

好想回家。

家里会有一份烤好的苹果派等着他，还会有另一群人替他分担下这些疼痛。

他还有好多话没有和新的家人说。他还想告诉亚萨利格其实做不出苹果派也没关系，想问问葛罗莉亚有关兰斯顿的故事，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想问问爱洛伊丝。虽然她一份药把他放倒扛来了伦敦，但是看在她也对兰斯顿所知不少的份上勉强原谅她。

“亚萨利格……”

“……带我回家。”

阿玛罗尼的视线逐渐涣散，最后一刻的清醒中，穿着白色风衣的男人缓步走来，身上的金属藤蔓链条相互敲击，带起一串脆响。

“自由演出时间结束了，阿玛罗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