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后。
三月初六,黄道吉日。
宁州城外,断桥边。
乌蓬船停靠在岸,船桨在清澈的水中划出圈圈涟漪,将柳树的影子搅散。
赵恒一身船夫打扮,头戴斗笠,一双锐利的眼睛隐藏在阴影中。
“回京的船都备好了,人手也已到齐,密信在今早发出,不出三日,便可送到宫内。”
他坐在船头,刻意压低了声音。
船身摇晃了一下,钻出个锦衣华服的贵公子。
孟怀澄一脚踹在了赵恒背上,面色阴狠,“谁准许你今早便把信送去的?不知道问过我吗?!”
赵恒结结实实挨了一脚,闷哼一声,心中纵然愤懑,却不得不咽下这口气,道:“属下以为侯爷急着为陛下做事……”
孟怀澄似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冷笑一声:“别忘了,若不是本侯,你现在还在京城看大门,你到底是该忠于我呢,还是该为跟你八竿子打不着的陛下着想?”
赵恒低下了头,陷入沉默。
孟怀澄看着他孤傲的背影,便知道他不是个能收为己用的人。
但一个月前,当孟怀澄又一次收到杨桐意的书信时,突然想到一个人。
贺维安。
以前他看不起的一个穷酸书生,一跃成了状元,还被先帝封为刺史,远赴宁州上任。
陆微雪要找谢明夷,必然是把整个京城都翻遍了。
听闻穆钎珩都愿意为了谢明夷卖命,难道贺维安会无动于衷?
但贺维安确实自始至终都没有动作。
京城找不到谢明夷的下落,宁州可未必。
而当初陆微雪将京城封锁,除了城门,再无任何能出城的通道。
所以据孟怀澄推测,谢明夷极有可能是从城门正大光明地离开的,且中间少不了贺维安的助力。
孟怀澄便寻了城门守将们过来,一一过问,却没得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直到喝得醉醺醺的赵恒姗姗来迟。
赵恒对他说,曾经在城门审查外出之人时,有个人的眼睛和逃犯画像十分相似。
而赵恒曾在大理寺任职,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且生性多疑,当日若不是同僚阻拦,他说什么也要把那个“女人”拦下来好好调查一番。
……
种种迹象,都指向宁州。
孟怀澄有九成把握,便使了点银子将赵恒调离,带他一起来宁州。
他在今年二月继承宣平侯的爵位后,便立刻毁了和杨桐意的婚约。
而杨桐意向他传递的最后一个消息,便是当今陛下不知怎么回事,总之从前的记忆渐失,之前一些交集不多的人,已经没有印象了。
但他依旧执着于谢明夷。
由此,孟怀澄可以笃定,只要他第一个找到谢明夷并“献”给陆微雪,便一定能助宣平侯府东山再起。
明明已下定了如此决心,但赵恒说密信会在三日内送到陆微雪手上时,孟怀澄的心还是咯噔了一下。
他胸腔中一股烦躁之气无处抒发,只能对赵恒泄愤。
事到如今,他已经不是那个能任性妄为的孟三了。
他的身上背负着整个宣平侯府,谢明夷是他最后的筹码。
想到这里,孟怀澄眼神一暗,沉声吩咐道:“一个时辰内,全部人马都要准备好。”
赵恒一愣,“敢问侯爷,我们到底要做什么?”
孟怀澄瞥了他一眼,挑眉道:
“抢亲。”
——
谢明夷被七八个人围在一起,耗了半个时辰,才把繁冗的喜服穿好。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在心里默默地说:
权宜之计、权宜之计,只是权宜之计!
他可从未想过自己成亲时的情景,更没想过是和贺维安。
正发呆,一阵脚步声从身后响起。
谢明夷转头,茫然地看向同样一身大红喜服的贺维安。
贺维安看见他的模样,抬起的手竟轻轻一抖。
谢明夷疑惑道:“怎么了?我这样很滑稽吗?”
“没、没有……”
贺维安微笑着摇摇头,略一弯腰,平视他。
男人的眼眸含情脉脉,仿佛在注视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珍宝。
像贺维安这种人,应该看狗都深情吧。
谢明夷撇撇嘴,推开贺维安,转过身去,郁闷的一张脸便出现在铜镜里。
“我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对不起,维安,还连累你,白白占了你一个新娘子的名额。”
贺维安眼瞳一颤。
谢明夷总是这样,天真地说出那么多未经考虑的话,偏偏自己还毫不察觉。
不过,这样也好,一直这样就好。
贺维安笑出声:“那我不也占了你一个新郎官的名额?”
谢明夷张了张嘴,却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只得赌气般偏过头去,“反正都怪那个小贼,等这事过去,我要把他抓起来打一顿!”
贺维安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低声说:“你生气的样子也很好看。”
他的语气倏忽紧张起来,“明夷,你的小名是央央?”
谢明夷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地道:“其车三千,旗旐央央,像你这样的大才子,不会没听说过吧?”
贺维安失笑,试探性地开口:“那,我们成亲以后,我可以叫你一声央央吗?”
他心跳如鼓,忽然感觉到手心下的躯体一僵。
谢明夷的神情有些慌乱,一双漆黑的眼睛不敢看镜子。
“对不起,我……”
贺维安眼里的光一点点消失。
“哥哥,吉时到了,还在屋里愣着干什么呢?”
贺若昭的呼喊声自门外响起。
贺维安最后安慰似的拍了拍谢明夷的肩膀,便将手收了回去。
“你的真名不便在众人面前透露,所以我擅作主张,对外宣称你名为谢央,仅此而已。”
谢明夷心乱如麻,只能干巴巴地回了句:“这样啊。”
贺维安扬了扬唇角,温柔地朝他伸出手,逆光而立。
“走吧,我的新娘子。”
喜堂虽然准备得仓促,且遵循一切从简的原则,但胜在东西都齐备。
这是贺若昭自告奋勇,一手准备的。
贺维安初到宁州不久,虽有不少人想来,但也只给那日在酒肆一同吃饭的同僚和大户们发了请帖,他们又携了家眷,因此现场不过□□桌。
宁州民风开放,男子与男子接亲也并非罕见之事。
谢明夷牵着贺维安的手,一出现,便是铺天盖地的道喜和夸赞:
“恭喜!恭喜啊!”
“真是一对璧人啊!”
鞭炮声不断,还有几个小厮爬上屋顶,将点心和糖撒下来,下面的人都热闹地哄抢起来,以图一个吉祥的好彩头。
谢明夷走在火红地毯上,看着自己火红的喜服,周围火红的一切。
他的胸口隐隐作痛,每走一步,都像赤脚走在烧热的炭火中。
生辰那日的一切又出现在眼前,明明他已经竭力忘却,现在却爆炸般呈现在他脑中。
那天,他也是一身红衣,也是有这样多的宾客,也是热闹非凡。
贺维安察觉到他的不对劲,转头轻声问,“怎么了?”
谢明夷脸色苍白,眼尾泛红,勉强扯了扯嘴角,“没事。”
“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可以回去休息了。”
谢明夷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来到喜堂,两架椅子各在高桌两旁,桌子上摆了桂圆红枣等果子,还有两盏茶。
这便是象征着贺维安的父母了。
谢明夷的眼前一阵阵发黑,没由来地想起自己的父亲,他的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恐惧感,想要挣脱贺维安的手,想跑,想回家。
周围人声鼎沸,谢明夷的却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
拜天地高堂之前,贺若昭递给贺维安一个檀木盒子。
她今日穿一身鲜艳的桃红衣裳,对贺维安眨眨眼,“哥哥,别忘了这个呀。”
贺维安接过来,打开盒子一看,心下便了然。
他将盒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是一块极为清透的玉佩。
玉佩挂在红绳上,中间雕刻着鲤鱼的图案,浑然天成,惟妙惟肖。
“这玉佩可是珍品啊!”周边有懂行的感叹道:“这是蓝田玉!老夫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好的玉了,且看着花纹如此精细,一看便知出自名家之手!”
贺维安微微一笑,将玉递给谢明夷。
“外祖父雕刻此玉,留作家母的嫁妆,家母又嘱咐我,一定要将此玉留给未来的伴侣,所以,央央……”
贺维安的声音很平静,但谢明夷看向他拿玉的手——
那手分明在发抖。
是紧张么?贺维安会为什么而紧张呢?
“这玉佩,赠予你,可好?”
谢明夷震惊地看向他,不是说好只是演一场戏吗?为何突然如此认真。
没关系,到时候再将此玉还回去便是了。
谢明夷打定了主意,终于在众目睽睽之下,绽放出了今天第一个笑容。
“好。”
贺维安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脸上细微的局促不安瞬间化为乌有,动作有些笨拙地将玉佩系在谢明夷的腰间。
有人拉长了声音:“吉时到,一拜天地——”
谢明夷按照指示,与贺维安一同弯腰。
余光中,贺维安的眼睛弯弯的,眼角眉梢都带着笑。
“二拜高堂——”
谢明夷能感觉到,似乎每拜一下,贺维安握他的手的力度便轻一分。
就像是终于能放心了似的。
“夫妻对拜——”
最后一下了。
谢明夷刚转过身,与贺维安对视。
突然听见外面一阵嘈杂之声。
一个面色惊恐的府卫跌跌撞撞跑进来:“大人,不、不好啦!有人、有人要……”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一股力道猛地踹翻在地。
一道靛蓝色的身影自他身后出现,漆黑的靴子一点一点碾过他的肩胛骨。
听着脚下传来的痛苦哀嚎声,孟怀澄阴沉的脸上倏忽露出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
一双阴鸷的眼睛锁定在身穿喜服的谢明夷的身上。
“好久不见啊,央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