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随风飘,江南春始到。
宁州地处交通要道,正是春耕时节,商户农人往来频繁,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谢明夷在贺维安房中随意寻了一根布条,将头发束起,一身再普通不过的布衣打扮,也穿梭在人群中,跟随此起彼伏的吆喝声行走于大街小巷。
伤已养了百日,他在府中呆得烦闷,这几日都上街转悠,心情倒是格外的愉悦。
江南春景美不胜收,只是天气变幻莫测,方才还是暖阳当空,现在却突然有阴云聚集,谢明夷很有经验,赶在下雨前寻了个酒肆钻了进去。
果不其然,前脚刚坐下,门前细雨便连成线。
店小二走过来,殷勤问:“客官要点什么?
谢明夷抬起脸,几绺碎发落在精致的眉眼上,不点而朱的嘴唇微微一张。
店小二一愣,眼中划过一抹惊艳。
宁州风水养人,美人如云,但没有一个是能比得上眼前这位的。
谢明夷虽穿着布衣,但皮肤莹润,双手细嫩,长得更是面若敷粉,唇红齿白,一看便知是出身于富贵人家。
只是江南一带好男风,长得这般惊人的少年,往往都是哪位大官养在家里的,想到这里,店小二看向谢明夷的眼神便带了些许怜惜。
谢明夷自然是不知道店小二的心路历程,他将垂在肩头的布条往后一拨,道:“一杯你们店最好的茶,泡开后到七分热端上来,必须是这个月内新进的茶叶,再来一盘虾籽油焖春笋,不要太油也不要太淡,白口吃刚好就行。”
一口气说了许多,店小二更加笃定,谢明夷一定是见过世面而故意遮掩身份的人,且被家里“大人”惯坏了,娇贵得很。
幸好他们店大,担得起这些要求。
于是店小二堆着笑说了是后,便下去了。
谢明夷百无聊赖地坐在桌前,看向店内的布局。
这家酒肆很大,分为两层,一楼有大小桌近百,二楼则是雅间,基本每间都关着门。
等了一会儿,店小二把谢明夷要的东西都上齐了。
邻桌有两个书生打扮的人,一边吃酒,一边议论:
“听说了没?今年局势可大有不同了,之前凡是能著书立说的,朝廷都颇为照顾,也不管有无政绩,统统给安排官位,可就在今早,我听说朝廷要搜罗天下有真才实学之人,在京城国子监一一考核,且把那些占着官职不放的老头都遣散归家了。”
“这么说,徐兄想进京大干一场了?”
“不瞒你说,我确实心有抱负……”
“哈哈哈,良机难求,徐兄可要把握好了啊,毕竟,三日前登极大典时,陛下可是颁发了十三道圣旨,要把那些陈腐的东西全都改……”
谢明夷端茶的手一抖,小半杯热茶泼到了身上。
不论何时,不论他承不承认,但事实如此,只要听到有关陆微雪的事,他的心便会没由来的慌乱。
“客官没事吧?我帮您擦擦……”一个年龄尚小的孩童走过来,黑乎乎的手拿着一个看不出颜色的帕子,使劲往谢明夷身上揩。
“不用。”谢明夷心烦意乱,轻轻将他推开。
孩童的一双眼睛很机灵,转了个身便上楼去了。
外面的雨停了,谢明夷也全然没了胃口,将店小二叫过来,沉声道:“结账。”
他的手探向腰间,却什么都没摸到。
低头一看,本该放有钱袋的位置空空如也,谢明夷一惊,立刻反应过来,是那个孩童!
宁州治安很好,没想到他出来一趟,竟然遇上贼了。
谢明夷对店小二说了他的猜测,店小二面色一变,咬牙切齿道:“刘小圭这个养不熟的王八羔子!东家看他可怜,才许他进店干些杂活的,他居然敢偷客人的东西。”
“我看他刚才上楼去了,这件事不要声张,把钱要回来就是了。”
谢明夷不想引人注目,便对店小二耳语道。
店小二点点头,“放心吧,客官,我这就去把刘小圭给揪出来!”
“等等。”看他撸起袖子气势汹汹的样子,谢明夷便有些不放心,他想了想,还是说:“我自己去吧。”
“这……怎么能让您?”店小二有些犹豫。
谢明夷站起身,“如果我要不回来钱,你再出马也不迟。”
店小二只好应下了,忧心忡忡地目送他上楼。
——
二楼最大的雅间。
宁州几位重要的官员都摘下了官帽,官服倒还没来得及脱下。
与他们一同入座的,还有宁州的几位名士,在当地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一时丝竹阵阵,谈笑风生。
“能请贺大人前来品茗,可是费了杜某九牛二虎之力啊。”
说话的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身穿长袍,正是宁州大户杜净时。
他这句打趣,大家的目光都随之转向主座上的贺维安。
绛紫色的官服穿在他身上,显得人挺拔俊秀,又在举手投足之间增添了些许贵气。
贺维安闻言垂眸笑笑,道:“杜公子言重,宁州公务纷繁,我实在抽不开身罢了。”
“可每日结束政务,刺史大人都急着往回赶,大家都说是惧内呐。”一个官员插话,他们这屋里的人都比贺维安年龄大一二十岁,私底下对贺维安便也多了许多长辈般的关心。
杜净时哈哈大笑,“理解!这个我理解,新婚燕尔,柔情蜜意……”
“杜公子有所不知,贺大人并未娶亲。”官员解释道:“估摸着是金屋藏娇了吧?贺大人已是天上地下少有的人物,不知是什么样的佳人,才配得上贺大人?”
看着一屋子人好奇的模样,贺维安只是淡淡一笑,道:“没什么稀罕的,改日请诸位到府中一叙便是了。”
杜净时玩笑道:“还是别了吧!御史大人笑里藏刀啊,绝世佳人就该藏起来嘛,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何必一见呢?”
贺维安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清苦的味道在喉间弥漫,他环顾四周,道:“既然大家都聚齐了,又如此有闲情逸致打听贺某的家事,那便再聊聊修堤治水之事吧。”
屋内瞬间响起一阵哀嚎。
贺维安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们,原本轻松的气氛逐渐变得严肃起来,官员们纷纷说起了自己的主张,这些名士也加入其中,一时讨论得火热。
杜净时想到什么,便忍不住开口问:“听闻刺史大人的父母都在治水方面颇有建树,那不知可有给大人什么建议?”
身旁的人却拿手肘碰了碰他,朝他摇摇头。
杜净时一时不解,贺维安也不计较,轻声道:
“母亲在我七岁那年前往宁州治水,不幸被卷入洪水之中,尸骨无存,父亲知道后,肝肠寸断,发誓要治好宁州大水,三个月后洪水平息了,他也因操劳过度,很快便撒手人寰。”
贺维安语气平淡,揭下了那道最伤最痛的伤疤。
屋里一时沉默。
杜净时内疚道:“贺大人,我一时糊涂……”
了解贺维安的官员愤愤地说:“怪不得大人除了胞妹,身边再无一个亲属,听说就连最亲的三位叔伯都相继病故了,眼下小人当道,大人实在举步维艰!”
贺维安目光温和地看向他们,“所以我更要借诸位的力,彻底把宁州的水治好,保千家万户百姓平安,不让任何人因洪水泛滥而家破人亡。”
听着这番话,在座的人无不感动。
说好的声音此起彼伏。
贺维安却想到与宁州相邻的青州,那些人,那些事。
他亲手解决三个叔伯时,族长自作聪明地对他说——
“维安,你不能杀我们,我们救过你!”
贺维安手中的匕首停在离族长喉间三寸远的位置,静静地等待他把话说完。
族长痛哭流涕:“还记得你初入国子监的时候吗?我们来京城找过你,就在青楼!有个人给你的酒水里下了药,被我们发现后,便反将他一军,找人把他迷晕后塞进青楼恩客的房里了!是我们救了你啊,你不能忘恩负义……”
话还未说完,便被贺维安割破了喉管。
族长瞪大了眼睛,死不瞑目。
……
思绪万千,贺维安捏紧了手中茶杯。
外面一阵嘈杂,似乎有人在追赶什么。
突然,门被破开,一团黑影“嗖”得一下窜进来,一片在屋内逃窜,一边胡乱抓起桌上的食物,拼命往嘴里塞。
接着是店小二怒气冲冲地进来,看到屋里神色各异的众人后,立马怂得弯下了腰,欲哭无泪道:“各、各位大人,我捉贼……”
杜净时已经将刘小圭提了起来,刘小圭在他手里,一边挣扎,一边将一口烧鹅嚼得很响。
“我说了不用追他……”一道急切的声音自店小二身后传来。
店小二一闪身,谢明夷便亮相在门口。
他看到贺维安,便蓦地愣在了原地。
满屋的人看到他的样貌,都屏住了呼吸。
谢明夷被打量得有些不好意思,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低着头便想退出去。
“你有何事?”
贺维安清润的声音,却出现在前方。
谢明夷进退两难,知道贺维安有意假装不认识他,便道:“那个人偷了我的钱,我得要回来,不然没钱结账了。”
他指了指被杜净时抓住的刘小圭。
刘小圭却“呸”了一声,大声道:“放屁!我偷的不是你的钱,你和他分明就认识!”
他高高举起一个浅绿色的钱袋,骄傲地说:“这个袋子上的香味和他身上的味道是一样的!”
他说的是贺维安。
谢明夷的手抖了一下,他不知道被揭发会不会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
他只觉得一切都被搞砸了。
贺维安的笑声却传来:“你的鼻子很灵,这钱确实是我给他的。”
他走出来,一步步走向谢明夷,最后与他并肩而立。
贺维安动作温柔地拍了拍谢明夷的手臂,低下头,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得见的气声说:“别担心。”
他拉起谢明夷的手,朝所有人解释道:“我确实没有娶亲,但也确实惧内,因为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要成亲了,届时请诸位都来喝一杯喜酒。”
谢明夷一惊,难以置信地看向贺维安。
不远处,身着红纱裙的女人站在另一个雅间门口,正往前面张望。
“怎么了?”一道慵懒的男声自她身后响起。
女人一笑,关上门,转过身道:“我们宁州人就爱凑个热闹,侯爷别生气嘛。”
男人半躺在塌上,姿势吊儿郎当,却因一张俊脸,平添几分潇洒恣意。
他勾了勾唇角,任由女人柔若无骨地依靠在自己怀中。
一杯又一杯酒下肚。
却在女人的嘴唇逐渐靠近他时,将女人推开。
看着男人不留情面地起身,女人有些委屈:“侯爷,您要去哪呀?”
孟怀澄将外衣穿好,回过头,眼中闪过一丝凌厉。
语气却很稀松平常:“准备去喝喜酒。”
找到你了,央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