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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像一个迷梦突然被按下暂停。
地铁还是那个地铁,眼前的事物没有丝毫变化,老旧的车身,刻板的提示音,急促的脚步,恒定的灯光,因为大雨,今夜的人群没有浓度,零星人影拘入车厢匆匆而去,站台的导盲带、行人带、隔离带——一块块长长的格子空无一人,似乎有倏忽的目光瞥过,无人清楚方才那一两分钟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连我也不知道。
我茫然地抚摸着他不停打颤的后背,抚摸他沮丧的不肯抬起的头,他的泪水已经湿透我的外套,我肩膀潮热,他明明完整地、不缺一丝一毫地留在我怀里,我却知道他已经碎了。
我也一样。
这种破碎既不是绝望也不是崩溃,而是长久坚持的、唯一可以称为“自我”的东西突然受到双重否定,在重压撕扯下荡然无存,我回想之前那段整日谋算死亡的疯癫日子,竟觉得不真实,我是那样做的吗?那是我吗?
我同样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否定绝望不代表有了希望。
心里不过一些拼贴般的念头,这一次我要保护他,哪怕用分别,用一辈子的祝福,用最痛苦的思念和暗恋。我终于懂得爱是什么,它无法表达、无法形容,它与生、与死、与欲望一样是人的本能。
他的拳头始终没放开,我知道他恨我。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去贯彻自私、背叛、死亡和爱情,他用生命孤注一掷,甚至已经和他喜欢的一切默默告别,却败给我事到临头的懦弱,我了解这种咬牙切齿的恨,我经历过。以前我也想杀掉那个毁了我决心的人。
我们没有死里逃生的喜悦,生活还有希望我们怎会选择死?难题还是难题,我们兜了一个筋疲力尽的圈回到原点。
我不知道未来怎样,世界每秒不同,此时它是个严肃的废墟,我要捡起有用的、还需要的东西。先捡起他,再捡起自己,还好,我们的书包只是胡乱丢在站台,没有甩进车道,还可以捡在手里。成长是一瞬间的事,成熟只能从习惯入手。
没错,成长。我想我长大了,一切我视为重要的突然没那么重要,一切我认为不重要的突然过于紧迫。
我想起那个八月晚风一样凉爽热闹的夏夜,他叫了一大群朋友聚在小店,坐在我身边高谈阔论。
“爱的本质是成长。”那时他说。
如今再看那个夏夜,回想那些半是玩笑半是劝诫的话,我分不清多少出自他的臆测,多少是他肺腑的感言,他比我更早领悟生与死,比我更早懂得爱,当他拉住我的那一刻,他突然明白爱,但我们如此对立,不过一秒钟,他的爱就由感觉变成使命,后来他做的一切不过希望我能幸福。
我没去地铁口寻找丢掉的伞,推他上了另一班车。
我们分享同一扇车门,我用背靠着,他用额头抵着,我们说不出话。
他渐渐止住眼泪,闭着眼睛,似乎仍然拒绝接受一切,这是第一次,他第一次忘记了我,只想自己的喜怒哀乐,像一个打破蛋壳的初生动物,让我又怜又爱。
列车驶离站台。我看着它光点消失在黑暗隧道尽头。在那里我死了三次。
第一次他拉住我,第二次他叫住我,第三次他愿意陪我一起死。
我居心险恶,没有让我爱的人继续成长,拉他一路倒退,一步步暗示他陪我殉情。
我想此前我的精神状态根本不正常,走火入魔一般,不,我是清醒的,我找不到办法就想死,我认为死亡能拯救我们,我做了那么多可笑又荒谬的事,原来他心知肚明。
我想起我对他装可怜,装委屈,他本来认真地看着我,神态已经准备安慰我,却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不止一次突然大笑。
他知道我在做什么,我的演技那么拙劣,我毫无底气只能假装有脾气,我明明什么都能做却假装不会做,他不笑才怪。但他一如既往宽容我,一次也不拆穿。
我也明白了他那些让我疑惑的行为:他看着妈妈极度痛苦的眼神,他对考试的漠视,他不在乎谁花钱,他奇怪我为什么仍然在乎成绩,他提醒我朋友们肯能因为某些意外集体掉成绩,我和家人吵架他不劝,我离家出走他不奇怪,他过分平静,原来一切有迹可循,我却浑然不觉,我根本不关心他,只在自己龌龊的心思里转来转去,就像他在城市的几条街上转来转去,我远远不如他。
我努力回想,他究竟什么时候发现的?他的不正常出现在什么时候?似乎从我们确定关系开始。不,从他答应我那一刻他就没正常过,他答应我就不正常。
上一次我发疯的夜晚,月光从窗子透满他的屋子,他身上还有我留下的伤痕,我羞辱他、伤害他、又恳求他、对他表白,我想要安慰他,说了一堆当时认真过后反悔的谎话,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我。他严肃又悲悯,他凝神思考,像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原来他的决定就是我。
答应我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我会发疯,他深知我自私自利,他预感我们的结局只有死,或者我杀了他,或者我带他一起死。所以他对接下来的一切毫不意外,从那一天开始他什么都不在乎了,我开心他就跟着开心,我想死他就跟着死,他选择我就是选择死亡。
我的头开始剧烈地痛。到底是怎样一个废物才让爱人把爱情和死亡划上等号?最好笑的是我以为我在对他施加心理暗示,想用怀柔俘获他,让他心甘情愿。事实却是他照顾我,体谅我,打点我的生活,我连自杀都还要他帮忙,真废物。
我的手不自觉伸向他的手,握住。
“对不起。”
他的声音哑得像块砂纸。
我没说什么,和他十指相扣。
说这句话的应该是我,我没有力气说话。我没能硬着头皮去死,只能硬着头皮活着,我的丑态百出可以编成一本书,他随便翻一页就可以大笑。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想杀他,他也想杀我,死亡同样是他的选择。
“对不起。我把所有事推给你。”
他声音很低,哭过的人的声音总是乏力的。
“我自己懦弱,让你承担所有痛苦和所有罪恶感,从我答应你的那天,我就知道你会做什么。”
他真了解我,就像我了解他,但他还是答应我了。
“我不想失去你。我好不容易得到你凭什么让给别人,想到今后你会喜欢别人我就难以忍受,倒不如……”
倒不如和我一起死吧。
“后来你变得非常可怕,我也越来越不正常,但我真的很快乐,平生第一次我不用想任何人,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我在潜意识里把所有过错推给你,我安慰自己说,一切都是你要做的,我只是没办法,你的一切挣扎都让我难受,我却没阻止。”
不是只有我在犯罪,我们是共犯,我们一直是共犯。
“对不起。”
他不再问“为什么”,他开始说“对不起”,我知道他的意思。
他为我背叛了他的妈妈,他的本性,他的生活,这样的选择不可能有第二次。
而我既然收住那只踏向死亡的脚,就不会再要求他为我阴暗,为我陪葬,为我伤害他自己和他的妈妈。
我不会为难他,哪怕今后我只能做他心头的一个名字,我也应该是发光的,照亮他的完整如初。
我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指,他又一次流下眼泪,为他,也为我。
一切又开始有条不紊,我的心完全静了,我看表,看雨势,脱下外套罩住两个人的头似乎浪漫,但我和他分别抱着书包,用自己的外套搭在头上快步跑向旅馆,我把他推进浴室,和服务台要姜汤,找出感冒药,又拿出两个书包的所有习题和卷子重新分类,之前我的计划只到期中,现在我必须为我们的高考做充足准备,他想考的专业无疑需要一个合适的平台,可以不是最有名的几所,但要有专业优势,有丰富留学资源,否则很难在未来有大的发展,我给师兄打了电话详细询问。
“淋雨了?嗓子听着有点哑。”师兄很会关心人,末了问了一句。
“没事,谢谢师兄。”我挂断电话,他正坐在我对面乖乖喝着姜汤。
他似乎恢复了,他的恢复能力一向不错。
“你先把汤喝了再去洗吧。”他说。
他清洗干净,一点看不出方才的狼狈,只有眼睛还有点红,皮肤又是水灵灵的白透。
我喝着汤,他没话找话一样说:“上次没注意,你这里的桌子真大,比你房间那个写字台还大。”
“你不记得了?我们在上面做过一次。”我说。
“喂!”他顿时羞涩,低头嘀咕,“真不正经。”
我上前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是不放心,又找出温度计测了温度,才把卷子和笔递给他。进了浴室,他给我放好一缸热水,我的身体终于放松了,它疲倦得几乎难以活动,我在蒙蒙水汽中压着心头的难过。我已经开始怀念那些盲目的行为:偏离常规的癫狂、眼睛里只有一个人的痴迷、中邪一样的索取,今后我们再也不会做那样的事。
我们深知那种盲目同样是爱,比眼前的爱更像爱。
成长没有趣味,它是最有趣味的场景戛然落幕。但尘埃落定终究是一种踏实。我盘算如何帮他应付正在夜班的妈妈,如何和我家里愤怒的妈妈缓和关系,没错,我必须和她缓和关系,以前我想让她不好过,现在我也没想让她开心,只希望日子能过得去。我不想为难她了,也不想为难那个还算善良的男人和两个无辜的小孩,我可以跟他们道歉,从今往后维持表面和平。我马上就要高考,高考的择校相当于择业,我要和他们划分未来的责任和义务范围,只要公平我就没意见。我和他不会去同样的城市,我们今后会在不同的国家,从明天开始我们没有时间和心思继续恋爱,我们要面对各自的人生,我们不是分道扬镳,而是认清了自己的立场。但我们依然会深爱对方,依然会为对方的幸福去做能做的一切。或者我们可以尝试地下情,谈一场隐秘又漫长的恋爱,瞒过所有人,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航班,不同的旅馆里度过我们的一生。那也没什么不好,生命本就伤痕累累,遗憾累累,命运对我们的考验一向严苛。
想到这里我终于笑了,我放不下他,我们有共同的命运,最黑暗的过去,最可耻的伤害,最自私的独占,最荒唐的殉情,我们有对方一辈子的把柄。
我打着呵欠走出浴池,他趴在卷子里睡着了。今夜的一切耗尽了我们的心神,我半抱半拉把他弄到床上,又一次试了试额头的温度,盖好被子。我在自己嘴巴里塞了片药,靠着他倒头睡去,他安详的睡脸就在我的眼睛里,我真想每天晚上这样看着他。
迷迷糊糊中,有人在摸我的额头,是他的味道。
“好像没发烧。”我听他小声说,声音带着一点快乐。接着,我听到插头接触插座的声音,他在给两个手机充电。我听他叫餐,动作很轻地整理卷子,声音持续很长时间,不过一个晚上,他又开始习惯性地照顾我,温柔是他骨子里的东西。我几乎不想起床,他蹑手蹑脚过来摸我的脸和嘴唇。
我抓住他的手。
“非礼。”我说。
“非什么礼!起床!”他用另一只手捏我的鼻子。
一夜之间,我们好像从年轻情侣变成老夫老妻,一切那么熟稔寻常,但他仍然热烈,一边剥茶叶蛋一边狠狠笑话我:“你之前还跟我装乖装委屈,逗死我了,我简直憋不住,看到你那个样子就想大笑,你装得像吗你!我简直怀疑你从天上掉下来的时候脑子先着地!”
我懒得理他,任由他把剥好的鸡蛋塞在嘴边,张嘴咬了一口,又看了一眼手表,时间还早。
“你妈妈早上是不是要回家给你做饭?”我问他。
“应该是,如果病人情况不好,她会让我自己买吃的。”他说,“我要赶紧回去,你呢?”
“我?”我看了眼层次分明的卷子们,想起我忘记剪的头发,一切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恢复正常。
“你脸色不太好。”他说,他的脸色也不好,“也是,又是淋雨,又是吹风,又是大悲大喜,又是大彻大悟……”
我忍不住翘起嘴唇,他又在哄我,我点头:“好,我们今天以休息为主。”
他低头喝热热的豆浆,鸦黑的睫毛又一次让我心动,他又鲜活了,我们迅速把昨天,把昨天之前的荒唐,把对彼此的歉意留在过去,像在尘埃中重新热恋,白色的鸟烧化了,红色鸟飞起来。我的情绪不再东倒西歪,他变成一个飞翔的坐标,看似遥远,却牢牢绕着我。
“快点。”我又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