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们也终于准备回家,班长他们几个家住学校附近,正在订外卖,说是准备一起商量下个阶段的学习计划。我们班的学风的确不错,班委会的感情一直很好,会真心实意互通有无,他们愿意拉着他这个后插进来的“二班学生”,也拉着我,我们俩各自有些作用,说不上谁更重要,重要的是根本没有根基的他和根本没有接受度的我很自然地进入了他们。他真厉害。
“我们不用订。”我对班长说。
“你们不吃?”他问。
“有人送。”
“送你们俩的?”
“嗯。”
“什么?”他插了进去,“谁送?”
我没多说,拉他回座位,刚准备问刚才的事,就听有人敲教室的后门。
是那个男人,他没有叫我下去,直接把两个大饭盒拎到教室门口。留在教室的学生他大多认识,客客气气打了招呼,才把饭盒放在桌子上。
“吃吧,你妈妈做的。”男人说,又对他说,“你阿姨给你也带了一份。”
他比我还迷茫,不禁问我:“你让你妈妈做的?”
我摇头,我只知道这是妈妈的作风,如果送饭——如果让这个男人送饭——肯定会弄两份,不会忽略对方的孩子。她不会让自己的行为有疏漏,更不会让男人为难。这个心思如果放在爸爸身上,说不定他们的感情还能好点。
我们只好请送饭的男人坐下,班长他们的餐点也到了,他们一伙人主动坐到前排角落,离我们很远。
“你妈妈本想亲自来,结果钢琴老师突然接到比赛新规定,和她商量曲目的事。”男人说。
“她为什么做饭?”我不想听这个。
“家长群里很多人突然@她,感谢她,她一高兴就做了。”男人把自己的手机拿给我们看,我狐疑着,他也把头凑过来,微信的家长群组里充满感谢,感谢我妈妈培养了品质如此优秀成绩如此了得的孩子,不但自己上进,还在高三最忙碌的时间帮助同学,一段段写得真情实感,他负责翻,我负责看,越看越莫名其妙。我总结了一下:一群家长突然夸我,妈妈被捧得心花怒放,于是下厨房给我(们)做饭了。
“无聊。”我说。我一肚子气闷无处发泄,这群家长竟然这么热闹,妈妈也虚荣心膨胀,公主病大发,无聊透顶。
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好了好了,大家都在夸你呢,你看……”
他翻着他爸爸的手机,又翻自己的手机,家长群和班级群对照着,他“哦”了一声。对我说:“事情挺简单的,大伙成绩不好纷纷给家长发用功照片,证明全班成绩下降了,证明自己正在努力弥补,证明有你帮忙下次考试没大问题,你不过是顺带的,但家长们的注意全被转移了,竟然都跑去感谢你妈了……哈哈哈哈……”他不住捧腹,在他眼里,世界充满有趣的事,所有行为都能得到他善意的笑,他太容易快乐了。
“多大了还搞这种把戏。”我还是觉得他们无聊。
“不然呢?平时在家长面前夸你?怎么可能。你看上次,一班全员留一班那次,有人找你妈大夸特夸吗?”他大口吃着饭盒里的菜,妈妈的烹饪水平肯定不如他妈妈,但他吃着新鲜,还客气地对他爸爸说,“这么多菜,替我谢谢阿姨!”
“为什么?”我问。
他笑了,他爸爸也笑了,好像我问了个傻问题。
“你这种‘别人家的孩子’,我们烦都烦死了,谁会主动和家长提你,本来高高兴兴的,提起你立刻就成了‘你怎么不学学你们班那个第一名,看看人家,每科成绩都好,人还那么精神好看’,等等等等,简直是噩梦!”
我喜欢听他明贬实褒的夸奖,他的笑容是鲜活的,声音是洋溢的,他的状态……我突然意识到此时的他如此快乐,不需要遮掩和我的亲密,不需要忌惮任何玩笑,不需要担心任何不必要的误会,因为他的爸爸在这里。尽管他在心理上和实际上和父亲划清界限,但那份父子间的信任却还存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还能让他放松,一个是我,一个是他已经放弃的爸爸。男人没说话,只含笑看他,他们能够相处的时间如此短暂,似乎一辈子也不会再有几次。我猜如果男人还在他身边,肯定不会要求他学习“别人家的孩子”,那目光分明在说自己的孩子才是最好的。
我不知为什么放慢了吃饭速度。
“对了,我在校门外看到你妈妈,我让她回家了。”男人说。
“哦。”他对男人和往常一样,没有刻意的不理,也没有刻意的搭理。
我顿时警惕,男人碰到前妻?他们是怎么碰到的?他妈妈一向等在不起眼的地方,男人开车可能看到吗?是不是放慢车速留意寻找的?校门口可以停车,男人下车特意和前妻说话?他们说什么?只说一句“你回去吧”她就乖乖回去?他们说了多久?他们是不是寒暄、叙旧?他们是没话找话还是欲言又止?
这个男人……心里一直想着前妻,会不会背叛我妈妈?!
“喂喂喂。”
我眼前一黑,一只热热的手横拍在我脸上,正好挡住我的眼睛。那只手来势快,却没有力度,不是拍在脸上,是停在脸上,他的手心在我睫毛上蹭了几下。
“你干什么?”我不悦,我不喜欢在别人面前丢脸,尤其在对面的男人面前。
“你想什么能不能别直接写脸上啊,真是的,说了多少遍就是改不了。”他放下手抱怨着。
我不解,他说过吗?多少遍?他说话能不能科学点?
他用小手指在我眉骨边画了个小圈圈,动作很隐蔽,就算他爸爸坐对面也发现不了。
我心情顿时好了,好吧,就算他说过很多遍好了,我也可以试着改改。
男人继续笑着看着我们打闹,似乎也知道我想了什么,却不介意,一脸坦然。
他在他爸爸面前毫不避讳,又动手又动嘴,笃定他爸爸不管他,也不会把任何事告诉我的妈妈和他的妈妈,他心里渴望在人前和我有非同一般的举动,用一句话或一个动作把我们的关系告诉所有人。不是出柜,而是告诉别人我们在对方心里与众不同,这是他根本没法控制的下意识行为。在好友面前,在同学面前,他每每这么做,今天也是。说他有心机也好,说他孩子气也好,说他没安全感也好,他随时要昭告他在我心中的地位。在家长面前他同样想这么做,在他妈妈只能憋着,在他爸爸面前就成了加倍表现。可如果他的爸爸没给他安全感和信任感,他又怎么会毫不在意地表现出来?说到底,他还是不成熟,尽管所有人说他早熟。不,再早熟的孩子也渴望亲情。
我心头一层层黑毛般的恶意,真想告诉他这男人平时是怎么对待那对小孩的,多数男人嫌麻烦,对育儿不上心,这男人事必躬亲,和颜悦色,也不会像当年我爸爸那样抢着唱白脸,把黑脸的事一股脑给妈妈,而是该宠就宠,该罚就罚。可以为演出的衣服道具忙到十一二点,但小孩必须在旁边帮忙做;也可以任由孩子哭闹不休将他们按在钢琴前,许诺一些游乐园、电影和有数量限制的玩具。我能想象两个孩子今后的优秀,所以加倍鞭策自己,就算我没有爸爸妈妈悉心扶持,我也不能输给他们。算了,这种事告诉他也没用,他会说我小心眼,反正在他的圣母心态里,弟弟妹妹就是应该被宠着,何况,现在我们会宠着彼此,不需要父母了。想着想着,我的心情又平静了,那些竖立的黑毛一根根伏顺,像只黑豹变成黑猫懒懒瘫卧着。
终于恢复了理智,我开始分析眼前的情况,奇怪,他爸爸进教室之后跟那几个同学打了招呼,那里面既有我的绯闻女友作家,也有他的绯闻女友副班长,男人对我的事没兴趣倒也正常,但看到亲生儿子的女友,怎么说也该多看几眼,或者客气地再叫几个菜邀来一起吃饭,这男人可没有社交恐惧,平时家里招待客人都是他在张罗。男人自然知道我们关系不一般,说来上次我们还在他面前直接吵架……我们在他眼里到底是怎样的?是不是察觉了什么?男人对另一个桌子看都没看过一眼,专心致志盯着亲儿子,出于尊重,也会礼貌性地看我,到底有没有看出什么?按理说,家长们不会没事想到自己的孩子是同性恋,可这男人心思一向细腻。如果真看出了什么……
也不会怎么样。
以我的疑心病程度,会得出这种结论实属反常。不过,倘若这件事的曝光有危险系数,他的妈妈无疑是最高级别,我的妈妈只能算中等级别,我的爸爸……天知道他会搞出什么,他最好一辈子远离我的生活,就像我一辈子也不想再进他的生活,至于眼前的男人,连低等风险都称不上,几乎零风险,说不定还是个安全阈最低值。男人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一个人,还会帮忙遮掩一二——也只是遮掩一二。男人不坏,不为难人,我在那个家横眉冷对,从未见男人对我有任何指摘,也不会为了讨好母亲而来刻意巴结我,所以我能够一直礼貌。可男人懦弱,也就缺少一份担当,也就只能任由两个女人当年闹得天翻地覆,自己却像个隐身人。一旦这件事闹出来,男人会再一次变成隐身人,不,他没有隐身,他只会痛苦地看着他爱的两个女人又一次闹得不可开交,这次还要加上他最爱的儿子和他一直善待的继子,也许还会殃及最小的孩子们。但男人仍旧会毫无作为。
他像他爸爸。
长相有点像,气质更像,内里似乎……一模一样。
我是明白这一点而深陷其中的,所以我不埋怨他。这是他与生俱来的弱点,温柔到一定程度必然不愿伤害任何人,必然滋生软弱。我不能一边深爱他的温柔一边责怪他不坚强,就像不能一边喜欢被子柔软一边嫌弃它不如墙壁结实。我只是绝望。这种性格不好吗?不好。但也有好的地方,妈妈在这男人身边又安宁又幸福,夫妻是同根同体的,一个软一点,另一个硬一点,这本不是问题。就连爸爸遇到个与他截然不同的泼辣阿姨也得到了幸福。但这种性格于我、于我们却是毁灭性的,因为我不是妈妈,我身上其实有爸爸的劣根性,我没有快刀斩乱麻的笃定,我只有懊恼和消沉,自私和阴暗,抱着别人的温柔不肯松手,爱上谁就想和谁一起躺平。我也是个懦夫。
真绝望。这一地鸡毛似的热闹,这节外生枝的亲情,似乎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不时有一点小甜头,我们的问题却丝毫没能解决,不,一切让我更绝望,绝望加上内疚,内疚加上憎恨,一张涂乱的画色彩斑驳,最后让人厌烦到只想泼一桶墨,统统结束。
我加快了吃饭速度,见我筷子动得快,他也低头扒饭,不到两分钟我们吃完了。
男人把失落掩饰得很好,只用低沉的声音对他说:“怎么不把东西收拾好?”
他“啊”了一声,连忙收拾桌子上的饭盒,有点手忙脚乱,男人的两只手也跟着装那些小盒子——妈妈弄的保温饭盒,一盒三层,一层有三四个盒子,跟乐高似的。男人笑道:“上大学一切都要自己做,暑假好好学学这些,不能娇生惯养的,也让你妈妈轻松点。”笑容里既没有取笑也没有责备,似乎只是平平常常一句话,我听着却很难过。他没出声,反倒转过头看我,我已经把盒子收拾好了。
“为什么?你才应该娇生惯养吧!气死我了!”他笑了,我想他得到一句父爱是难过的,但他看到我就开心了。
我懒得理他。我们的生活状态其实差不多,吃完饭把盘子碗扔在桌子上,自有人收拾整理,一日三餐也好,洗衣刷鞋也好,我们只在学校轮值日的时候拎拎水扫扫地。只是我有过一段照顾自己的经历,父母离婚后家里没有保姆,我也不相信保姆,怕她们看到什么到外面乱说,于是很多事学着自己做。爸爸喝酒后不顾邋遢,我却要让自己体面干净,爸爸也曾因为这件事打我,他总有理由打我。离开他后我又开始富家子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但比起他从小就被妈妈全方位包裹着,我要独立得多。
“人家从小就很独立。”男人教他把饭盒按大小颜色扣好,随口说了一句。
“切。”他挺不服气地看了我一眼,这一眼又像嗔怒又像得意,我心里的那些毛毛又开始向上竖,这次是一堆狗尾巴草,毛茸茸软乎乎的,他好气又好笑地抱怨:“你看吧,你就是全校学生的公敌!所有家长都夸你!只要是你做的都是好的!我们比不上!”
我快被他逗笑了,刚认识那阵他就这么逗我。他没发现他已经不知不觉把他爸爸划入“自己家”,而我是“别人家的孩子”,亲情的惯性到底断不了,疏远的父亲尚且如此,何况亲熟的母亲。我的恶意再次高升,倘若男人知道那位天使母亲动不动就打孩子,会有什么反应?当年妈妈突然出现在家门口,看到我身上的伤口勃然大怒,直接把我带回家,不论父亲怎样哀求,又怎样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