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辛万苦来到临渊,为何还要东躲西藏,迟迟不肯现身?”
魏常盈顺着黑袍人的目光看去,只见大石后走出一个狼狈的身影。
被绞成破布的衣服湿答答地贴在他高瘦的身上,海水混着血水自大小不一的伤口上蜿蜒流淌下来,在地上汇聚成几摊半透明的红色印迹。
黑蛇拱起蛇头游走在他的后头,盘成一个S型的防御姿态,靠近蛇尾的卷曲处鳞片掀裂了几片,翻出一团模糊的血肉。
是消失在浪潮中的张嘉鸣!
本以为他凶多吉少,没想到还能躲过一劫顺利来到这个地方,魏常盈惊喜地站了起来,黑色的双眸终于恢复了些许神采。
只是嘴角还来不及上扬,她又想到了什么,犹豫一瞬,便生生止住了准备踏出的脚往后退了一步。
黑袍人立在她的身边,手上略一施力,锦囊便如利箭般疾射出去。
一道劲风直冲张嘉鸣门面,张嘉鸣不躲不闪,红色的瞳孔急剧收缩,只看准时机五指一收,蓝紫色电光乍现,锦囊瞬间被焚成灰烬,里头那截黑色的骨头便轻轻巧巧地落在他的掌心。
“虽是弃骨,髓里却蕴含着一丝龙息,倘若修炼得当,假以时日也不失为一件上等法器。”黑袍人顿了顿,才继续缓缓说道:“用来做路引,未免大材小用了。”
魏常盈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知道自己确实又被摆了一道。
双方表面上在平静地对峙,实则内里早已暗涌不息,哪一边的心思都不是她所能猜透的,现下并不是说话的好时机,因此即便有再多的疑问和气闷,也仅是紧抿着嘴唇,眼神复杂地看向张嘉鸣。
张嘉鸣瞥了魏常盈一眼,才把目光锁回到黑袍人身上:“这世间的每一个生灵,每一件物事,都有它自身所存在的意义,而意义本身,我认为只有值不值得,没有高低之分。”
“说得不错,那么,你来东海的意义又是什么?”
声音犹在耳边,魏常盈只觉眼前黑影一闪,黑袍人已瞬移到张嘉鸣近前。
“乘血月之势,以生人为祭,在结界薄弱处强行突破,撕裂东海大门。”项上的手抓得越紧,黑袍人脸上的神情越是平静:“说吧,这法子,是谁告诉你的?”
本以为两人之间会有一场恶战,开始便是结束这一结果却是怎样都没有想到的。
被制住命门的张嘉鸣毫无反击之力,黑蛇也受到影响,直挺挺地翻倒在地不能动弹。
黑色骨鞭萎靡地垂在地上,他痛苦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蛇妖张恶子……恳请……白泽大神……救我族人。”
黑袍人静默一瞬,才轻蔑地冷哼一声:“你可知,不死草续得了你的断尾,却续不了你的妖魂?”
白霜逐渐在项上蔓延,他的声音冷得犹如冻了万年的玄冰:“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好好想清楚再回答我。”
张恶子双眼暴突,流出一行血泪,密密麻麻的黑色鳞片在皮肤上若隐若现。即便命悬一线,却依旧重复着同一句话:“蛇妖张恶子……恳请……白泽大神……救我……族人……”
“大神”二字若平地惊雷,不断刺激着魏常盈的神经,垂死的记忆被无限放大,再次涌现在眼前,她声嘶力竭地呐喊:“不要!”
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奔跑起来,抛弃了所有的自不量力和顾忌,满心满脑想的只有“不要死,千万不能死”。
颤抖的指终于触碰上暗纹流转的黑袍,她恐惧地望着男人,卑微地哀求道:“求你……求你不要杀他……求你了……”
黑袍人没料到她会崩溃如此,手上力道稍减,偏头睨向她询问原因:“他把你当作祭品,你却还要救他?不杀他的理由是什么?”
理由?她搜肠刮肚寻找起理由。
不论他是张嘉鸣还是张恶子,他都不会如旁人一般取笑她的外貌,也不会嫌弃她性格怪异不讨人喜欢;他会叫她去喝汤,他会关心她有没有吃饭;他曾送过她去医院,他也曾彻夜守在她的身边;他送给她一只监视用的火鼠,但是他认认真真地写下了三页的饲养事项,他利用她打开东海的大门,但是他也让她喝下了保命用的不死草……他还说,他们,会成为朋友。
但是她知道,在黑袍人眼里,这些都只是苍白无力的借口。
袖口被捏出数道深深的皱褶,魏常盈望着他没有感情的双眸,泪眼朦胧地说:“我的内心告诉我,他是好人。”
意识到自己用词不当,她更正道:“是人是妖都不重要,我相信他的本性都是好的。”
黑袍人的眼中涌起一丝波澜,在旁人还未觉察之际,他迅速合上眼睛,再次睁开时,又恢复成原来的冷静。
沉默良久后,他竟然松开了钳制:“不要后悔你的决定。”
魏常盈摇摇头,坚定地说:“我不后悔。”
死里逃生的张恶子一手抚着脖子咳嗽,一手挥向黑蛇,一抓一取,隔空把它挪到身边。
他以头抢地,虔诚地跪拜于黑袍人脚下:“吾乃蛇妖张恶子,于渡劫失败、性命垂危之际,幸得蜀地巂州张氏夫妇所救,吾感念其再造恩情,愿倾命守护,永生永世,及至消亡。”
“张氏一族,世代纯良,距今已绵延一千八百余年之久。然吾之罪行,皆应劫于他人之身,及至现代,张氏已是人丁凋零,不复往日之兴盛。”
“张有财半生积善行德,坊间多有传闻。然幼年恃怙双失,又历丧妻丧女之痛,逆子嘉鸣方及弱冠,最终仍是因车祸而去,不得善终。”
说到此处,张恶子已是声泪俱下,字字泣血:“罪在己身,张氏何错之有?何错之有!”
“恳请白泽大神再赐神药,救我张氏族人。蛇妖张恶子向白泽大神奉上内丹,惟愿身消骨散,彻底斩断孽缘。”
昏厥过去的黑蛇缓缓张开了血盆大嘴,一颗裹挟着蓝紫色电流的珠子被慢慢吐出,伴有隐约的龙吟清啸,灵气逼人,光华万千。
“恶子所言,句句属实,若有欺瞒,定将万劫不复,天地共诛!”
魏常盈内心复杂,有所动容之际,乍见黑袍人单手结印,二指交叠点在张恶子眉心。张恶子胸前衣服上的破洞还在提醒着她,即便自己仅是初学者,其表现已如此惊人,若是由黑袍人亲自施展咒法,其威力之大,更是难以想象。
张恶子,张嘉鸣,都会死的。
她毫不犹豫地扑了上去。
在与黑袍人指尖接触的刹那,她感受到了一股不可抗拒的引力将她的神魂从躯壳中完全剥离开来,当局者转变为上帝视觉,将三人间的拉扯定格在她的眼里。
张恶子和“魏常盈”被按下了暂停键,只有黑袍人以极度缓慢的速度转动头颅,向悬浮在半空中的她投来一记凌厉的目光。
她就像是一个做坏事被抓了现行的小孩,心虚地想要闭上双眼,以为这样就能躲开他人的无声审判。
此等掩耳盗铃的幼稚行径尤未实施,突如其来的失重感便像扯破布一样,将她扯向张恶子。还没彻底撞上,她的身体又以肉眼捕抓不到的速度凝聚成一个光斑,跌入到一条五彩斑斓的隧道里面……
这里黑云翻涌,狂风不息,连天暴雨无情地冲刷着人间。
璀璨的光华化作万钧雷霆,一道紧随一道,连环劈落在湖心那庞然巨物之上。
巨物把浊水搅得天翻地覆,将十八道雷电威势尽收囊中,飞火的淬炼让它变得更加坚不可摧,一股前所未有的充沛灵力沿着椎骨直灌天灵,皮下一双犄角眼见就要破壳而出。
天生天养的蛇妖连破蟒、蚺两境,本已是旷古未闻的成就,然而他仍妄想一步登天,直接炼化为龙,复又摇动蛇尾,引下十八道雷劫,咆哮着冲向苍穹,将其逐一撕裂在口中。
蛇妖越战越勇,近乎癫狂,长尾一卷,便将未及落下的天雷从云端扯了下来,随意甩向密林之中。
这里林深茂密,遍地奇花异草,湖泊水泽经年吐纳日月之精华,吸引着无数生灵于此修炼生息。一时间,万木焚毁,地崩湖裂,滂沱大雨根本浇熄不了成片蔓延的雷火,栖息在此处的动物来不及避祸,皆死的死,伤的伤,无一幸免于难。
力量的暴涨打破了此处的平衡,蛇妖昂首,嗅得空间隐有倾覆之势。
若放任执念滋长,继续前进,这一方天地能否保全,尚是个未知之数;若后退一步,则意味着所有努力尽付东流,甚至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
在艰难的抉择时刻,浓烈的电流气息随着水汽散布到每一个角落,耀眼白光如同天神的愤怒,满布神秘咒印的闪电从天而降。
第十八道,竟是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降下的神霄玉清雷。
天罚神雷以锐不可当的气势劈向蛇妖七寸,惊恐的蛇妖扭转着巨大的蛇身,连忙抽身闪躲,然四面八方已成禁锢,天地即是牢笼,它是牢笼中不可脱逃的困兽。
高亢的龙鸣尖锐地划破雨幕,复又转为兽类濒死的哀吼。蛇妖浑身冒着黑烟,血肉模糊的断尾处淅淅沥沥地淌出鲜红色的血。
渡劫失败使肉身与神魂皆受到毁灭性的重创,它痛得失去理智,吞下断尾横冲直撞,最终消失在远方的群山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蛇妖迷迷糊糊地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小坑中。
一张巨大的人脸横在头顶,约莫三十来岁,模样普通,皮肤黝黑粗糙,正满心怜爱地看着自己,操着一口口音浓重的方言喃喃自语道:“醒来就好,醒来就好,来,再喝一点血,喝完爹爹就带你回家。”
说着,男子捧起拇指粗的断尾黑蛇,小心翼翼地把它藏在怀中。腥甜的液体被滴进嘴里,他囫囵咽下,再次昏死过去。
它的眼皮十分沉重,像悬挂了一块石头,无论如何努力都难以睁开。
它只感受到自己被泡进了某种液体里,有奇怪的感觉在体内游走,断尾处更是痛痒难耐。
它听到男子惊喜地大喊:“夫人你瞧,这仙草果真玄妙,断尾即将长成,恶子快要好起来了!”
有妇人温言制止:“他虽是你精血所化,但毕竟是条小蛇,莫要被邻居发现了。”
日子一天天地流逝,张恶子也在张氏夫妇的悉心照料下一天天地长大,然而体型的变化意味着食量的变化,张家家寒,食物无以为继,饿一顿饱一顿的张恶子在张氏夫妇的默许下,常常趁着夜色外出觅食。
邻居家丢失粮食家畜的情况越来越多,在一次丢马事件中,怀疑终于得到了证实。众人根据线索,在张家房梁上找到了大快朵颐的张恶子。
张氏夫妇遭受冷眼驱赶,还因此被问罪下狱,在父慈母爱浸淫下重生的张恶子终究还是露出了野兽的本性。
伤人、劫狱尤不足以平息他的愤怒,他用温养回来的部分法力招来了三天三夜的狂风暴雨,宁静祥和的小城镇被淹没在滔天洪水之下,最终幸存下来的仅有张氏夫妇二人……
时间转瞬来到现代,张氏宗族在张恶子的指引下,早已在当初的那片湖泊附近重新扎根。
经历一千多年时光,张恶子的修为依旧难得大成,心性倒是被磨砺得愈发圆融阔达,宗族的纽带,血缘的传承,让他变得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人”。
他并没有忘记,他的身上同样流着张家祖先的精血,纵然不曾现身于人前,仍会以大家长自居,听东家的长,西家短,为儿孙出息而高兴,为家族繁荣而自豪。
只是有一件事,总是如阴云笼罩,如影随形。
张家的每一代人,总有那么几个会不得善终、死于非命。
起初他还以为是正常的生老病死,没有过多放在心上,当意识到事情不对劲的时候,他也仅能痛恨自己没有能力作出任何的挽回。
那是他逆天而行的报应,也是水漫县城的报应,一千多年积善行德,依旧抵消了不了他一蛇之罪过。
在这几十年里,他最疼爱的,莫过于那个叫张有财的孩子。
为什么会偏爱他呢?大抵是因为每个人都对他毕恭毕敬,只有阿财敢于挑战族规,敢在蛇罐上画了一只七歪八扭的丑陋王八。
张恶子想,这可真有我当年的几分风采啊。
出生在和平年代的阿财,不愁吃,不愁穿,妻子貌美,儿子聪慧,原该无忧无虑地过完一生的,妻子的难产,却完全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父子俩相依为命,因为愧疚而产生的纵容让张嘉鸣越加放肆,当张恶子看到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时,他似乎再次看到了当年张氏夫妻因为溺爱自己而引发的悲剧。
真是天道好轮回。
不死神草药效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