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竟下起了雪,雪下得很大,山里头也冷的厉害。
段浦生翻身从床上下来,开了半扇窗户看外头是一番什么情景,白茫茫一片,盖住了所有老宅青松,小厨房已早早升起炊烟,在寂静的雪村多了活气出来。
没开太久立马关上,见解长庭睡得很熟,他放轻声音,随手套了件厚外套便下楼去厨房。
何春花起得很早,生了火,洗了锅,她用锅铲剜了块雪白的猪油,往锅底一放,热火将凝固的猪油融化,倒进昨晚做的猪油渣,一股香气扑鼻而来褐黄酥脆,再加入隔夜的冷饭铲碎混匀。
不知道今天还是什么日子,何春花竟还去鸡窝里捡了鸡蛋,蛋液搅混下在锅里,蛋液撞上热油,与饭和猪油渣一起混匀炒散。
何春花抡起锅铲翻搅,手腕上的两个银镯叮当作响。最后撒一把盐和葱花,张珠想吃的油渣炒饭就做好了。
西厢房又坐满了人,张珍张珠捧着碗坐在板凳上,每个人都饿得很,特别是张珠,眼睛亮得像是盛了星星。
何春花捏了捏张珠的脸,给姐妹俩都盛了满满的一碗。第一口总是烫的,张珠大口吃着,控制不住的哈气,又比着大拇指说好吃好吃。
张栋树闷头扒饭,咬到炸的特别酥脆的油渣,嚼吧嚼吧,在嘴里含了又含。
段浦生看了一眼楼上,一点动静都没有。
张珍顺着视线也看向楼上,她放下筷子,疑惑道:“大哥怎么还没下来?”
“我上去看看。”段浦生放下碗跑到楼上看是什么情况。
解长庭依旧恹恹在睡,缩在厚厚的被子里不吭一声。
段浦生伸手碰了碰额头,手背贴上一股烫意,他轻轻摇了摇解长庭的肩膀,喊道:“长庭,长庭?”
“嗯?”解长庭睁开了眼睛,握住段浦生的一根手指,“怎么了?”
“长庭。”段浦生掖紧被子,轻声哄着解长庭,“你发烧了,我去给你拿点药。”
解长庭想要起身,僵硬了一瞬,他抓住段浦生的手,提醒道:“注意这里,今天不对劲。”
“好。”段浦生虽不知道解长庭为什么这么说,但他点头应下,关了房间的窗户,趁解长庭躺会床上昏昏欲睡的时候,他从口袋里抽出了一张东西塞到枕下。
段浦生从楼下找了找感冒药,没见着人,他放心接了开水混成温水跑了药再上楼,哄着解长庭醒来喝了药,解长庭刚喝下人又沉沉睡去,他借着现在的便利在半山村试探起来。
大雪覆盖了整个半山村,段浦生沿着茶田小路穿过一栋栋老宅,走了许久,他发现奇怪的地方。
山头,没人住,多是野猪山竹;半山腰,多为张家人住;而山底,多为何家人住。以此构成了整座山,但此时此刻,一个人影也没看见,整个山村荒无人烟。
木头房子铺上了白雪的罩子,冷风一吹,竟也跟着飘动。窸窸窣窣的声音出现,段浦生立马回头,入眼只有茫茫白意,似乎那声响只是幻觉。
段浦生观察周围,脚步停在了一栋老房子那,他伸手,雪白的飘带落入掌心,大风刮过,这一栋栋的房子,那些白色的罩子并非白雪,而是一条条白帐,如今风一吹,朝一处飘拂。
怎么也没看见张栋树的身影,连张珍张珠还有何春花也不见踪影,段浦生直觉不对,立马跑回老宅,楼上传来了凄厉的哭声,他跑上楼,先是看到桌上的瓶子,再是看到床上的两人瞳孔放大。
解长庭依旧熟睡着,但他身边的张栋树却是面色发黑,裸露的手指已经痉挛成鸡爪状,双目瞪大,直直看着天花板的霉斑,人不吱声,早已没气。
何春花面色发灰,嘴唇发紫,愣愣看着大哭的兄弟姊妹,她突然把解长庭叫起来,眼泪止不住的流,大喊道:“造孽啊!”
解长庭还浑浑噩噩,在何春花扑身拉他那会儿,他视线匆匆看了眼段浦生,随后面色一冷,不着痕迹摸了摸枕头下面,在何春花看向段浦生发愣的时候,将那张藏在枕下的身份牌还给段浦生。
何春花拉着兄弟姊妹跪在张栋树的身前,她压抑着哭声,狠狠抹去眼泪,冷道:“心硬一点,别哭别哭嗷,喊你们爸爸。”
张珍张珠随着何春花的力度跪下,她们还未从张栋树的死亡中反应过来,冷风吹来了窗户,雪花飘进屋内,屋外挂起来白帐,张珠抖唇,四个孩子跪在地上,只有她眼泪哗哗的路,哭喊着:“爸,爸爸!”
……
厅堂内的东西全部收拾了干净,露出来大片大片的空地。那些毛竹早已被叔叔伯伯搬到了老宅外,他们将葡萄架子拆了,那处空地就用来放这些毛竹。
厅堂内摆上了祭品,堂前桌上摆着三炷香。
所有人站在厅堂,解长庭端着铁锅,兄弟姊妹四人在里面烧纸悲鸣,老宅的门轰然关上,关上门的最后一眼,他默然回头看了一眼,有位妇人站着门口,面容温婉,眉目清远,静盯着板上的人看,火光灼人,照在他木然流泪的脸上。
解长庭经叔叔伯伯指挥,用枝条点火往右绕着厅堂走了一圈,墙角立着两个板凳,地上放着两捆秸秆,一顶锅放在地上,他蹲下往里头烧着黄纸,整个厅堂满天灰雪。
真是很奇怪,这灰雪裹挟着烫意,人往哪里站,飞雪往哪边飘,灰烬擦脸,竟烫得人侧脸躲避。
大伯麻利地用秸秆编粽子,浑浊的视线在兄弟姊妹四人停留了几秒,催促三个人拿着枝条点火,后面跟着的几个人扛起张栋树睡过的床,往左绕了一圈又走了一段路。
他们哭了很久,一个叔叔撑着把黑色的布伞,伞顶上还束着白色圆布圈,解长庭站在竹匾中间,僵着脸,不受控制的抬手模拟着如何给张栋树穿上寿衣。
一切太过诡异,他们再次进了屋内,屋内也响起一阵悲伤的哭声,过了许久,解长庭抱着被子出来,之后段浦生和两个表哥三人抬着张栋树到木板上。
大雪连绵的下,板床的正前方摆红方桌,上面放着鸡肉蔬果,四顶大红蜡烛,三炷香插在那儿,不时要灭的时候,何春花总会出现换上新的。
帮忙的叔叔婶婶从村里的老宅走出来,不分日夜,手里翻飞,持续不断的做金元宝银元宝和纸币,以及请人过来敲锣打鼓,往往下午四点,张珍张珠满眼通红,跪在铁锅边上继续烧着黄纸。
何春花戴着白色流苏耳饰,和段浦生、解长庭还有张珍张珠两姐妹将白衬衫反穿,头上戴白布条,布条的末端点了三个红点,还戴红白花,腰间秸秆编织缠腰,红线打结。
老宅每来一个人,何春花领着张珍张珠两姐妹以哭相迎,而故人也以哭叹息。
婶婶们加急编好了红白黑线条,在东厢房支了面给镜子给何春花编发,黑发圈束发,红色圈绕,黑色布条,白色细圈盘发,再用银色小条束发。
一个娘娘走进了老宅,哭喊张栋树的往事,不经叹英年早逝,抛下一双子女的话。
叔伯喊了段浦生和解长庭去村里选址挖洞,出发前,解长庭拿着三炷香作为长子走在最前面,段浦生同是跟在后面,其次何春花也拿着三炷香走在路上,大娘娘小娘娘,张珍张珠最后,一路上,举头遥祝三炷香,收香,跪地。
他们先是往茶田小路走了一圈,在第一天采茶的地方停留了一段时间,在那能看到祠堂边那棵最大最高的树,许是这里风水不好,他们后又返回原路,往祠堂那边走去。
绕了一大圈,最后他们选在了半山村张家祠堂的那棵大树附近下葬张栋树,回来时,顺带砍了几根毛竹扛回老宅,老宅门口放了不少花圈,还有一块刻好的石碑倚靠在家门口。
正巧,奶奶那边的亲戚也一道来了老宅,亲戚拿三炷香,何春花、张珍和张珠拿一柱香,三鞠躬,一鞠躬收一柱香,收香完,跪地。
下午段浦生和解长庭随叔伯指挥开始布置法事,四顶大红蜡烛放在祭坛上,就等天师就位。
午后,他们在老宅外摆了几张桌子就餐,一成不变的豆腐汤、素白菜和白肉,段浦生、解长庭和姐妹俩得了空坐下吃饭,不少闲言碎语传进了耳朵。
“大家都在说,爸爸在大哥午睡的时候,喝了农药死在大哥身边。”张珠本埋头吃饭,听到那些话,她抬起了头,通红的眼睛看向解长庭,“可大哥一点反应也没有,真不怕死人。
段浦生放下筷子,认真道:“张珠,别人这么说就算了,大哥什么样你不知道?”话完,他站起身要去村民那桌和他们理论。
解长庭硬抓住段浦生的手腕,摁在椅子上,他看了一眼张珍,冷道:“都是假的,你计较什么?”
段浦生气愤道:“可他们说话难听,总归进了耳朵让人不痛快。”
“冷静点。”解长庭习以为常的给段浦生顺毛,他突然来了一句让在场的人愣住,“你怎么知道,他们说的一定是张根强?”
段浦生顿时噤声,顺着力道坐回了位置。
幽幽的视线落在解长庭身上,他面色不改,继续吃着碗里的饭。
之后的几天,段浦生寸步不离,或有叔伯将他叫走,每隔多久,办完了事情立马站到解长庭身边,再多的闲杂话出来,他板着脸一个个骂过去。
旁人见了,得夸一句:“这兄弟俩感情真好。”
段浦生有了短暂的空闲,他问段浦生:“你不害怕吗,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你身边?”
解长庭沉默了一会儿,他抬眼观察段浦生的神色,斟酌几秒,自嘲道:“原本是害怕的,但之前被闻一闻二吓了一次,在塔罗就没这么怕了。”
天师来了老宅做法事,手持神器,咚咚锵咚咚锵,快要凌晨的时候,张栋树血脉亲近的兄弟姊妹又或是膝下子女齐齐跪在了板床前,哭声此起彼伏,颤巍巍发抖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铁锅旁,黄纸烧,悼词起。
冥府泰山共十殿,众人十跪,张珍张珠守在锅旁,十念悼词。
一跪,张珠哭言:“冥府泰山一殿秦广大王,保佑阿爹来世健健康康。”
二跪,铃铛叮咚响,张珠抽噎:“冥府泰山二殿楚江大王,保佑阿爹来世平平安安。”
三跪,张珠烧黄纸:“冥府泰山三殿宋帝大王,保佑阿爹来世阖家团圆。”
四跪,灰烟迷了张珠的眼睛,她咳嗽了一声,连忙接上:“冥府泰山四殿五官大王,保佑阿爹来世富贵吉祥。”
五跪,张珠抹掉眼泪:“冥府泰山五殿阎罗大王,保佑阿爹来世事事顺遂。”
六跪,张珠稳住声音:“冥府泰山六殿卞城大王,保佑阿爹来世心想事成。”
七跪,张珠分了心神,抬眼看了前面跪着的每一个人,声音哀哀:“冥府泰山七殿泰山大王,保佑阿爹来世家庭圆满。”
八跪,张珠收回视线,继续烧了黄纸:“冥府泰山八殿平等大王,保佑阿爹来世家庭幸福。”
九跪,张珠掉了眼泪,低头啜泣,颤抖说话:“冥府泰山九殿都市大王,保佑阿爹来世志得意满。”
十跪,何春花往后看了一眼,眼中神色不明,只听得张珠说了最后一句:“冥府泰山十殿转轮大王,保佑阿爹来世乐享安康。”
一直到凌晨,段浦生、解长庭和几位年轻力壮的男人在张栋树板前翻跟斗,天师做法,年长的叔伯拿香迎了棺材进老宅。
段浦生和解长庭他们装饰棺材,后将张栋树抱上棺材,天师祷告,他们装上了金元宝银元宝等纸钱子孙。
封棺那刻,张珠看着阖目的张栋树,眼神哀哀,哭道:“这应是我见她的最后一眼。”
每人一手拿香一手拿蜡烛,围绕着棺材转一圈碰拄拐,蜡油滴落,他们转了好几圈,棺材周围也随之堆积了一层厚薄不一的红蜡。
所有再跪五谷米,起身送棺材。
天师作法,礼器响,所有人站在棺材尾端,拿着炷香送别。走出老宅的一段路,守家的人返回,何春花领着张珍张珠两姐妹拿着器皿转而守在路口等天师他们辗转。
辗转后,三跪三鞠躬直到将器皿迎回家,何春花给守家的人每人倒上了一杯红糖水。
柿子树枯枝败叶,段浦生回头看去,张珠似乎长大了些,站在家门口目送哥哥们离开老宅,去往先前选好的地方。
段浦生和解长庭重新到了那棵最大的树下,或有抬棺材的,或有背花圈的,他们将棺材下葬,并带回了故土回老宅。
回去时,段浦生隐约看见何春花将张珠拉到房间,说话声模糊,离得近了,他听清一声:“阿珠对不起,妈妈吓着你了。”
在听到他们回来后,谈话的声音戛然而止,何春花青着脸从屋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