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很快闹到了李雪萍面前，几位当事人被领到了阅览室。
阅览室只开了中间的小灯，门没关严，其他孩子们簇拥挤在门口，挤在最前面的是段浦生他们，个个板着脸，直盯着里面，防备有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又是听，又是看，但房间一时没有任何声音。
李雪萍摆着脸严肃道：“福利院的规定，你们还记得吗？”
“记得。”
李雪萍摇了摇头，说道：“我觉得你们没记住，正勇，你背一下。”
正勇磕磕绊绊道：又“我们都是一家人，不得，不得……”
李雪萍的视线在茉莉身上短暂停留，温声道：“茉莉，你记忆最好了，你来背。”
茉莉抿了抿唇，将黑板上的规定背出来，每背一条，几个小孩埋头要哭。
“光明福利院是个大家庭，一切规定在此基础上实施。”
正勇哭了。
“不得互相伤害，严禁推搡争抢，违者罚抄、罚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正光哭了。
“不得互相辱骂，严禁上升父母，违者罚抄、罚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阅览室的小孩都哭了。
“本院晚上十点熄灯关门，熄灯后不得离开福利院。”
茉莉一脸木然，张口闭口，将最后一条规定背完。
“严格遵守时间表，除晨歌、洗漱和吃饭，其余时间自由，但必须遵守规定，违者罚抄、罚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正勇眼泪糊了一脸，李雪萍抽出几张纸巾擦干净他的脸，她耐心道：“正勇，听清楚了吗？”
正勇乖乖点了点头，回答：“听清了。”
李雪萍道：“那你自己说，你犯了什么错。”
正勇又不说话了，他扭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茉莉，撇了撇嘴，难过的收回视线。
李雪萍看了看在场的孩子们，他们都低着头，少有视线的交汇，她皱了皱眉，严肃道：“你们都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吗？”
她叹了口气，起身从书柜中拿出几本相册，相册的皮已经翻卷，有了不少年头，她一页一页的翻，一个一个讲他们的变化。
“正勇，你已经八岁了。”李雪萍将一张小不点的照片从夹层拿出来，两三岁的小孩，眼睛里空茫茫没有焦点，“小时候，你经常看不清东西，东磕西碰，你跟我说，你觉得全世界都在抛弃你，天天都在害怕的哭。”
“鲜花妈妈带着茂玉、木白、茉莉还有lucky，他们把边边角角包得严严实实的，每个人都好好保护你，没让你再受一点伤。”
正勇害怕的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恍惚间，眼前清晰的场面重新模糊了起来，他试图抓住正光，却只能捕捉到空气。
眼见着正勇摸错了方向，茉莉直接握住正勇的手腕，带他摸到了正光的位置。
“你的眼睛突然好了，这是……恩赐，如果不做好事，万一哪天又将你这双好眼睛收回去了呢？”
正光抓住正勇的手，将正勇护在身后，他道：“老师，我们错了。”
正勇眨了眨干涩的眼睛，他大着声音说道：“我没有骂茉莉，我是开心，我开心茉莉和我们一样，我们才是一家人。”
小房间里又恢复沉默。
茉莉能察觉到李雪萍等人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她张了张嘴，撇开脸没说话。
“是不是一家人，又不靠有没有父母。”段浦生将茉莉拦到后面，他冷着脸纠正正勇说的话，“你开心，考虑听的人喜不喜欢被你这么说？道歉！”
正勇蜷了蜷手指，他扭头在人群中找茉莉的身影，在段浦生的身后，茉莉微抬着头，盯住了书柜边上，用钉子挂着的一小块拆封塑封袋的小刀，察觉迅速，她回看过去，等待他的动作。
虽然段浦生将她拦在了身后，但茉莉同样紧盯着身边能利用的物件。
正勇小心翼翼的走过去揪住茉莉的衣角。
茉莉没有拒绝，她淡道：“这是事实，你说的没错。”
“对不起。”正勇捏着茉莉的衣角，他紧张的搓了搓眼睛却被茉莉拦下。
茉莉冷道：“搓眼睛很容易发炎的，现在眼睛能看了就不珍惜了？”
正勇猛地抬头看茉莉，被白纱布盖住的眼睛，鲜花妈妈说是撞上了柜角，但抹药的时候，他有偷偷看过，那只眼睛黯淡无光，和小时候的他一模一样，要不是正光牵着他，他天天都会摔跤。
“对不起！”正勇哭着说抱歉，“茉莉对不起！”
闻一鸣不解道：“他刚刚还一脸倔强的样子，怎么这时候又道歉了？”
事情出乎了她的预料，人群中没有她计划中的人，孩子们的视线聚焦在她身上，她抿了抿唇，抽出纸巾擦去正勇的眼泪，平淡点头：“我原谅你了。”
茉莉看着正光牵着正勇的手，她告诉闻一鸣：“估计看到我受伤的眼睛想到了他小时候，那时候只有他弟弟愿意当他的眼睛。”
闻一鸣怔然，看了一眼闻一帆点点头：“也是，弟弟照顾哥哥，也是天经地义。”
这句话又遭闻一帆一顿打。
崔鲜花的铃铛声从楼上响到楼下，李雪萍低头和正勇平视，她摸了摸正勇的小辫，认真和他讲：“我们是一家人，但是人就有心，有时候无意间的一句话就能伤害一个人。”
“老师刚才说了难听的话，老师跟你说对不起，小勇，你要知道，一家人更应该彼此守护。”
李雪萍摸了摸茉莉的头，顺手给乱掉的头发重新扎好，她扬起轻浅温柔的笑，对孩子们道：“都去吃饭吧。”
连着喝了三天的番茄蛋花汤，闻一鸣觉得自己嘴巴里全是番茄和鸡蛋的味道，他磨磨蹭蹭挪到段浦生身边，搓着手谄媚道：“哥。”
段浦生喝着碗里的汤，不动声色观察着解长庭、茉莉和lucky之间的交流，他随口道：“什么事？”
“哥，你喝了三天的番茄蛋花汤，吃了三天的地三鲜和番茄牛肉，你吃不腻吗？”闻一鸣说着，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盖住他弟冰冷的视线，压低声音道：“哥，回去之后，能不能，能不能再做顿大餐啊？”
段浦生乐了，随后想到一个好主意：“可以，但你得帮我个忙，到时候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一言为定。”
段浦生盘算着时间，和其他吃好的孩子们拿碗去水池排队，冷风嗖嗖刮着脖颈，清脆的铃声应时响起，自由时间开始。
下午秋千那出了问题，经年缠绕的麻绳早已在风雨中磨损，幸而闻一鸣荡得不高，约摸人的膝盖那么高，麻绳一断，囫囵摔在地上。
周围的孩子见状，拉的拉，搬的搬，还有的去小房子喊了李雪萍来看。
闻一鸣又是捂着屁股，又是捂着膝盖哎呦哎呦的叫，他往窗户那边看，确认过眼神，眨了眨眼睛，开始更加大声的哀嚎起来。
因为是自由时间，大多数的孩子会选择在外面玩，少数会待在阅览室，譬如lucky，经常下午在阅览室给佩琪做衣服。
小房间的门半开着，茉莉搬了张小板凳，她伸手去勾小长木板的钥匙，拿到之后面色一变，钥匙翻转，上面的花纹繁琐复杂，但并不是她想要窃取的钥匙。
“茉莉。”
乌斯玉的声音突然出现。
茉莉顿了一下，将钥匙挂了回去，敛眼收起板凳，再抬头时，她语气轻快：“姐。”
“你拿钥匙做什么？”
茉莉想了想，没准备再编理由，她轻声道：“本来是想把钥匙偷来，李老师打不开铁门，那些鬼妈妈进不了福利院，夜里睡不着的孩子和外面苦苦等待的母亲，这种破坏能不能让我们早点出去。”
“可惜这把钥匙被人调换了。”
乌斯玉靠在门上，一时间没有回应茉莉的话，她抿着唇，陷入了一种要说不说的纠结，良久，叹了口气，轻轻的碰了碰茉莉眼上的白纱布。
“眼睛疼不疼？”
茉莉意识到乌斯玉不会再插手这事，眨了眨眼，乖巧道：“没有感觉。”
乌斯玉捏了捏茉莉的脸，恼道：“不知道今晚会发生什么，保护好自己。”
“嗯。”
乌斯玉手指再捏了捏，语带威胁：“嗯？听进去了吗？”
茉莉眨了眨眼睛，笑道：“知道了知道了。”
也许是知道晚上的情况诡谲不定，茉莉今天睡的很早，几乎是刚上床便沉沉睡去了。
段浦生在一边守着，看着变回流泪表情的木偶，神色复杂。他拍了拍木偶的肩膀，又比了拳头碰碰木偶的手。
走廊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在转角停了片刻，往这边走来。
段浦生攥紧拳头，将自己的牌塞进茉莉的被子里，走到长廊时，却是空无一人，等他回头，lucky突兀的出现在茉莉的床边。
lucky手里拿着茉莉的木偶，胸部已被打开，湿漉漉的血流了一地，他似乎也感到诧异，不过很快，他往里面放了什么东西，胸部被重新关上。
lucky苦恼地看着沾满血的双手，纠结该怎么把木偶重新放回去。
“我来吧。”段浦生知道lucky不会伤害茉莉，他放缓声音，双手接过茉莉的木偶，拿着被角擦干净木偶身上的血。
茉莉隐隐要醒来，段浦生轻轻拍了拍被子，见人又睡熟后，牵着lucky的手到了洗漱间。
洗漱台的高度对lucky来说有些高，段浦生又搬了张小板凳，等lucky站上去了之后，打开水龙头，抹着香皂给lucky沾血的双手洗干净，又用纸巾擦干。
红色的液体顺着水流卷进下水道，刺鼻的腥味也随冷风逐渐散去，他醒了醒神，朝lucky问道：“lucky，幸运？”
lucky睁着大眼睛应下：“嗯。”
段浦生问：“今天晚上会出事吗？”
“我会让茉莉自己选择。”lucky没有直接回应，转而道，“哥哥，身份牌收好了。”
淡漠的云层一层压着一层，二楼没有拉上窗帘，能直接看到外面堆叠的乌泱泱的灰云。。
指针滴答滴答作响，众人难眠。
当指针转动到了固定的时间点，外面传来了乒哩乓啷的声响。
大家无意识的都都开了窗户，福利院的铁门紧锁着紧锁的铁门，他们站在窗前看着铁门外。
铁门被锁住，那些行人伪装的鬼妈妈进不去福利院，纷纷嘶吼着疯狂拍打铁门。
这声响实在太大，吵的孩子们从睡梦中醒了过来，他们迷茫的趴在窗户上看窗外，再看到铁门那里堆积的人影，揉了揉眼睛，在看清门外站着的人，困倦的眼睛迸发出惊喜的亮光。
“妈妈，是妈妈！”
孩子们冲下楼梯，正勇摸索着扶手，想要找到正光一起跑下去，隐隐踩踏的木板，茉莉抓住他的手抵着角落不撒手。
段浦生他们竭尽所能的维护好秩序，孩子们安全的走下楼梯，痴痴看着铁门外的鬼妈妈们不肯撒眼。
无数双手穿梭铁门想要抓住他们，那些咛喃的声音较之前的每一个晚上都更加明晰。
抹泪呜咽的哭泣掺杂着“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的摇篮曲，又或者两三个，三四个的崔鲜花和李雪萍站在铁门外，还有一群没有脸的行人嘶吼着要抱住孩子们。
孩子们在铁门内哭声袭来，不断喊着“妈妈。”
茉莉看着门外，优雅靠着路灯抽烟的卷发女人，她察觉到了茉莉的视线，吐出一口长烟，勾起红唇朝她示意。
茉莉不断后退，在人群中寻找lucky的身影：“lucky呢，lucky！”
孩子群里没有lucky的身影，茉莉跑到了阅览室，跑到了楼上，皆寻找不得，门内凄厉哭泣的孩子和门外苦苦等待的母亲，嘶吼声绕梁不绝。
“上帝啊上帝。”
茉莉莫名想起了lucky反复念叨的上帝，和崔鲜花常说的一句话。
“人们违反禁令，苦食恶果，才会想起上帝，祈求上帝宽恕自己的罪行。”
茉莉捂住耳朵，试图不去听外面的声音，刺鼻的血腥味从空气中弥漫，黏腻的血液从枕边流淌到地上。
她愣愣看着流血的木偶，不知道木偶怎么会突然流血。
“明明没有受伤，哪里来的血。”茉莉咛喃，指尖触碰流血的胸口，血液是滚烫的，仿佛一把火灼烧到她阴暗的内心，一处凹槽，用了点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