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外面突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本就是回南天，这雨一下，屋子更加潮湿，房间的抽湿机呼啦啦开始运转，可成效并不显著。
后院的香樟树被雨击打，掉了不少叶子在地上，那些红丝带一条条垂挂着，因雨浸湿，即便有风，也一动不动。
段浦生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雨，思索起《汉赛尔与格莱特》的故事，这个故事通常有两个方向，一个是夸耀汉塞尔与格莱特聪明勇敢的童话故事，另一个则是被父母反复抛弃，被坏人诱拐的恐怖故事。
故事处在饥荒的背景下，一对父母因缺少食物将孩子抛弃，孩子们全程知晓，被抛弃了不止一次，是两次。
短浦生不可避免的将这个故事与当下的情况打上等号，这个故事有无数个版本，光是母亲的角色就有“生母”和“继母”两个版本，但无论是哪个版本，亲情的锚点架在良心与生存的天平。
光明福利院，不可动摇的五条规定。
大家都是一家人，必须团结友爱，亲如一家。
而紧锁的铁门，路过的行人，望不尽的长街。
也许童话的那一面，孩子们阅读到这个故事是学习优良品质。但不可磨灭的是，背后藏匿的事实无法掩去悲凉底色。
段浦生长叹一口气，他在房间里找了一圈，没找到茉莉，后往隔壁房间走去，不少人起夜，床上、窗前都有人醒着。
闻一鸣和闻一帆趴在窗台，身量相似，影子在他们的脚下重叠，他们转身，看见了轻手轻脚的段浦生。
怕出什么状况，兄弟俩走过去，闻一鸣轻声问：“哥，发生什么事了吗？”
段浦生道：“茉莉不见了。”
“啊？”闻一鸣和闻一帆对视一眼，两两看向段浦生道，“我们一起来找。”
中间伸出来只绷带手，卢关秋拿出自己的塔罗牌拍了拍闻一帆的手，呐呐道：“我就在这等你们好了，出事立马换牌。”
闻一帆没拿卢关秋的牌，他转而坐在卢关秋的床边，对他哥说道：“你们去吧，我在这守着。”
“好。”闻一鸣没多说，跟着段浦生往最里面的儿童房看了看。
乌斯玉坐在靠窗前的一张椅子上，神色惫懒困倦，她的面前左右各一张小床，床上的人都醒着不说话。
解长庭坐在右边的床上，他支起下巴苦恼看着对面不睡的lucky。察觉到有人经过，他看了过去，发现是段浦生和闻一鸣，他皱了皱眉，压低声音问：“怎么了？”
“找茉莉。”
“本院晚上十点熄灯关门，熄灯后不能离开福利院。”乌斯玉将记忆的规则说出来，“如果到了福利院外面，可就不妙了。”
“不会，没有把握的事她不会轻易做。”解长庭走到lucky旁边，他的视线在玩偶佩琪身上停留了一段时间，随后看向lucky的研究出，声音放缓，“你知道茉莉在哪吗？”
lucky点点头，告诉他们：“她在阅览室。”
乌斯玉打了哈欠，说道：“你们去吧，我留在这里……看着这小孩。”
她想了想，也拿出自己的身份牌，补充道：“有需要的话可以把这个带上。”
“够了，保护好自己。”
解长庭拒绝了乌斯玉的帮助，他看了一眼钟表，路过二楼的洗漱间还有妈妈房，大半的人已经睡下，妈妈房的灯早已熄灭，他们放轻脚步下了二楼去一楼的阅览室。
他们一行人走后，lucky和昏昏欲睡的乌斯玉对视了一眼，他突然问道：“姐姐，这里也是假的对吗？”
乌斯玉听到这句话，一下子醒了神。
她静静的看着lucky，从lucky的眼睛里只得到满身困倦的自己，她问：“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lucky思考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见乌斯玉拧眉苦恼，他又说道：“我想要的很快就会出现，没有意外，你们都会平安回去的。”
“没有意外就是最大的意外。”乌斯玉摸了摸lucky的头，哄道，“多晚了，还不睡吗？”
“不是很大的意外。”lucky抱着佩琪往怀里拢了拢，大而亮的眼睛直直看向乌斯玉，他解释道，“你们的出现是意料之外，不过没关系，我会让你们全都回家。”
乌斯玉没说话，一手糊上lucky的眼睛，用行动催促这个不知道五岁还是六岁的小孩赶快睡觉。
一楼，阅览室。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小灯，地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童话书，底下压着的还有一团深红的丝带，茉莉坐在地上，手里是之前看过的大相册，现在正翻到今天刚拍的全家福上。
旁边坐下了段浦生，见茉莉珍惜的摸着那张全家福，他道：“回去后我们再拍一张。”
“好。”茉莉看着那张全家福，对段浦生说的话笑了笑，很快笑意敛去，她抿着唇说道，“哥，我听人讲过，坏人是世界上最好当的，离开塔罗的方法是解决主宰，我要当坏人了。”
“茉莉，严柏不会喜欢你这么做的。”段浦生指了指全家福，声音放缓，“即便有太多人走上这条路，你要知道，因果报应。”
时间过了零点，相册上的全家福逐渐消失。
“因果报应？”茉莉重复了这句话，她猛的抬起头，眼睛黝黑发亮盯着段浦生，“那就让它来！”
“茉莉！”段浦生板着脸，他耐心和茉莉讲，“这个世界很稳定，不值得你牺牲自己。”
“不会波及任何人。”茉莉舔了舔干燥开裂的嘴唇，咛喃道：“对不住他，我来当诱饵。”
“茉莉。”解长庭陡然发声，“你做好准备了吗？”
茉莉停顿了一下，似是而非的回了句：“不会后悔的。”
解长庭拦下了段浦生继续劝的想法，他摸了摸茉莉的头，说道：“想做就做吧，胆子该大的时候大，该小的时候就害怕，大家都在。”
夜里，不，凌晨再没发生奇怪的事情，看钟表上的时间，离规定起床的时间还有一会儿，几人上床浅浅补了一觉，好迎接后面发生的事情。
再起来时，段浦生重新给茉莉扎了辫子，手艺比昨天好上太多，两条辫子勉强对称，茉莉木着脸揪了揪发尾，没发表感言，只用0.618弧度的笑容扬给段浦生看。
两人洗漱完毕，本打算下楼，段浦生在一楼没看见解长庭，又上了二楼去找。
解长庭正和对床的lucky聊天，内容他没听清，只见lucky点了点头，和解长庭拉勾约定，转头看到他，对视了一眼，抱着佩琪下楼去吃早餐。
段浦生落在lucky身上的目光又重新回到解长庭身上，盯着解长庭那头长发，手心微妙的痒起来。
两人对视一眼，解长庭轻哼一声，坐在床上随口道：“来吧，给我扎辫子。”
段浦生诚实地说道：“我扎得很丑。”
解长庭想到了茉莉那两条一长一短的辫子，点了点头：“我知道，扎丑了会罚你。”
段浦生挺想扎成乌斯玉昨天的对称辫子，又想晚间茉莉头上的两团球球，可他知道自己的技术有多差，最后只小心的分开柔软的发丝，一收一扎，绑了个低马尾。
解长庭去了洗漱间，看到段浦生扎的马尾，在人等待审批的视线中，轻笑一声。他甩了甩手上的水，轻弹段浦生的额头。
“走吧，今天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在意。”
两人下楼，和孩子们一排一排有序的站着，崔鲜花的铃铛一响，开启了这一天的晨歌。
福利院的晨歌是那首《阳光总在风雨后》，孩子们唱了好多遍，从生涩到熟悉。
“阳光总在风雨后，
乌云上有晴空，
珍惜所有的感动，
每一份希望在你手中。
……
阳光总在风雨后，
请相信有彩虹，
风风雨雨都接受，
我一直会在你的左右。”
段浦生跟着唱完整首歌，铃铛丁零当啷响，蒋老师也掐准了时间在厨房烙好了鸡蛋煎饼，拉开小食堂的椅子坐下，一时默不作声。
“蒋老师早上好，谢谢您做的早饭。”
“蒋爸爸好~”
“谢谢老师。”
诸如此类的话，小食堂响起了一层一层交叠的稚嫩童声。
等蒋老师把鸡蛋煎饼和牛奶发到段浦生这里时，他和其他孩子一样分为珍惜和感谢对蒋老师说谢谢。
眼见着大家将碗里的饭吃得干干净净，一个一个拿着饭碗去靠墙的水池排队洗碗，水龙头冷水哗啦啦冲在水池，捧着碗挤了几滴洗洁精搓洗，崔鲜花的铃声适时响起，自由时间出现。
香樟的叶子突然落了大半，不少红丝带落在地上。
趴在铁门的孩子们看着一个个行人经过离开，孩子群里突然传来一声：“树爷爷实现愿望啦，实现的是谁的愿望？”
一个叫正勇的孩子跑得飞快，他迅速捡起了地上的红丝带，眼睛恨不得贴进丝带里看，眼睛眨巴，一个字一个字分辨上面的话。
明白过来红丝带上的意思，他瞪大眼睛，灰蒙蒙的眼睛突然亮起骇人的亮意，立马道：“茉莉和我们一样，她哥哥才不会接她走！”
“你什么意思？！”闻一鸣冲上去抢过红丝带，看到上面的内容面色一冷，他收起红丝带塞进口袋里，反驳道，“你理解错了，上面的意思才不是你说的这样！”
正勇辨认闻一鸣的模样，大声道：“你谁？你才来几天，你有我们了解？”
闻一鸣冷着脸，认真道：“就比你们了解，这红丝带上是许愿严柏哥回家开心，哪里提了不带茉莉走，你怎么笃定严柏哥不带茉莉，她是严以茉，他们两个是一家人！”
正勇一时没说话，他又捡起了另一条红丝带，看到上面的内容，直接展开给周围的小孩们看，又怕像闻一鸣这样的孩子反驳，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读出来。
“爸爸妈妈不要我了，幸运，我有了一个哥哥。”
正勇在人群末尾看到沉默的茉莉，他搓了搓手，指着茉莉大声道：“茉莉，原来你也是被爸爸妈妈抛弃的小孩，严柏哥哥根本不是你的亲哥哥。”
茉莉抱着木偶，木偶的脸上又变回原来的蓝色眼泪，她看了一眼红丝带没有反应，视线停在地上那些沾满泥泞的时间都比正勇手中的要多的多。
正勇拢起地上那堆红丝带，一扔抛，孩子群里瞬时抱紧了红丝带，他们抱得紧紧的，没让红丝带再次落到地上。
风一吹，他们掀开红丝带，窥探起了曾经许下的愿望，诸多许愿爸爸妈妈来接的愿望，还有很多一眼看去就知道在思念父母的话语，但字里行间，纷纷道明，茉莉是和他们一样的孩子。
密密麻麻的童声在小菜地唱起了合唱，围着茉莉想要问东问西。
lucky从孩子群里挤了进去，小小的臂膀将茉莉护在身后，他对红丝带的落地有过一瞬间的疑惑，但更多的是拿光明福利院的规定堵住这早已明晰的悠悠之口。
“你们违反了规定，我要告诉鲜花妈妈罚你们。”
正勇才不听这规则，他张大嘴，气道：“我又没说错，为什么不能说！大家都是爸爸妈妈不要的小孩，你也是！”
lucky握了握拳，抱紧佩琪道：“鲜花妈妈说了，我们是一家人，我们有爸爸妈妈，他们很爱我们。”
“崔老师才不是我妈妈，我妈妈不长老师这样，我见过她。”正勇抹了把眼泪，他大哭大喊，“她是黄皮，才不是崔老师白得像灯泡。”
“我看见妈妈了，她晚上常来哄我睡觉，她的声音是最好听的！”
孩子群沉默了一会儿，呜咽的哭声响起，纷纷讨论起来。
“我也见到妈妈了。”
“我听到妈妈唱的歌了，好听。”
“妈妈长什么样子？”
“你自己说一家人，可你天天都偷溜去公园等你妈妈。”正勇拿起正光递的纸，哼哼擦掉鼻涕，大声道，“你妈妈不要你了！”
“你妈妈永远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