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玛罗尼谢过带路的阿波罗妮娅,反手把房门锁上。
他没有带着什么行李,自然跳过了整理房间环节,直接走进浴室。墙上镜面甚至还贴着一层膜,揭下扔进垃圾桶后,阿玛罗尼把领口略微拉下。
没有了,那个接口。
在船上时,阿玛罗尼尝试过揭开这片没贴稳的皮肤,现在它和周围融合的非常完美。手指上的结合缝也消失了,不过在准备大型法术的时候依然存在着阻滞,看来这是载体无法超越的极限。变更也许是在他第一次到访巴克科斯剧团的时候发生的,只有那个时候这些人有机会处理。结果看上去不错,至少从外观上,阿玛罗尼已经和他的原身没有差别。
“身躯只是能够随意更换的载体,意识可以被具象化修改,那我该怎么证明……现在的我是我自己?”
镜中人尝试用食指和中指撑起嘴角,勾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脸,只是眼睛里的疲惫难以掩盖,整个表情都显得不协调而滑稽。
“……希望别再出什么事了。”
他最后还是用冷水洗了一把脸,让自己的样子显得不要那么低落。从浴室里走出来,阿玛罗尼甩甩头发上的水珠,一眼就看到了摆在床上的盒子。房间太空旷,床又摆的像酒店样板房,一个深蓝色的盒子摆在白色的床上简直不要太显眼。
“一份礼物,狄俄尼索斯……这么大一盒,装的什么东西啊。”
阿玛罗尼比划了一下,这盒子已经快有他的小臂那么长了。盒子旁边贴心的摆着一把银色的拆信刀,考虑到这里是个剧团,这玩意说不定是哪个道具打样剩下来的产物。挑开盒子上的封贴,里面放着的不是空气也不是恶作剧,只是一部手机,看起来和商场里卖的那款没有区别。手机早就被充满了电,甚至连卡都插好了,只等它的主人到来。
这么大的盒子当然不会只装了一部手机,压在下面的是珠光纸信封,封口摸起来不像是贴纸,应该是货真价实的火漆。
“搞这么正式?”
阿玛罗尼嘟囔着拆开了它。
顶着酒神的名字,字迹却不像喝高的人。内容大抵是向阿玛罗尼介绍巴克科斯剧团,甚至详细的开了一份工资清单——数额足够让阿玛罗尼哪怕脱离了兰斯顿家也能活的很潇洒——以及让他尽量放轻松,这里不会有人威胁他的生命安全。
在信旁边是一只像长条水滴的玩偶,钝头上插着两个短短的、黑色的树枝,尾巴那里特地多嵌了一块布模拟尾尖的结晶。阿玛罗尼捧着它愣了一会,迟钝的反应过来这应该是按照他的外貌做的玩偶。
“这还真是……哈。”
现代大楼一般都准备了地下空间,并基于其主要用途而改建成不同结构。巴克科斯剧团大楼底下名义上是给员工准备的停车场,不过整个剧团的员工一起开车大概都停不满这一层。
海德在底下转了十分钟才走到目的地,这地方实在是太隐蔽了,难怪会用来当囚牢。甚至连门锁都是锈蚀的,不过既然门上额外装了个推拉锁,那底下这个也没什么用的必要了吧。
囚室中的女性背对着门口,垂着头不知在忙什么,听到开门声只是抬手示意往另一头的矮桌那里去。海德没有关上门,靠在门框上,松松领口,咳嗽一声。
“伯尔曼女士,下午好。”
他成功收获了一个猛回头的爱洛伊丝。
“你……”
哪怕她已经说服自己这不过是个长的一模一样的人,看到那张脸的时候还是会恍惚之下把他当做阿玛罗尼本人。
还是能区别的。林克莱特捡回来的那小孩一对湖蓝眼睛不是笑意盈盈就是清波荡漾,灵动得很;面前这家伙却总是像在看更遥远不可捉摸的某些东西,比起阿玛罗尼脸上的两汪湖水,这人的眼睛更像是古井,没有波澜,也看不到底,完全是死水一片。
房间的空调开的有点大,她被吹得激灵了一下。
“有什么事吗?”
在这个时候找上门来,绝不会是什么善意的串门。虽然她没被关到精神失常见人就咬,但也不会对这里的人有什么好脸色。
房间内没有高大遮挡物,没有阻遏行动的小件物品。爱洛伊丝手臂上扣着一个环,大概是兼具了压制她施法和收押的功能。海德环顾四周,向里面挪了挪位置,然而并没有把门关上。
爱洛伊丝挑眉。这人的举动有些刻意了,难道他认为只要暴露一扇不关上的门就能引诱她出逃,借机处置吗?
她顺着空隙望出去。门外的走道和她进来那天没有什么差别,甚至转角处堆着的箱子都没移动过位置。
也许真的有机会出去。但这个人会有那么好心吗?她被奥古斯都诈来这里时,此人的表现完全就是不打算让她活着离开。只不过是几天时间,难道他良心发现或者被人顶了号?
保险起见,她谨慎地将背对姿势变更为侧坐,合上了她正在看的书,端在手里,只要对面的人有所行动,她就会立刻用知识的厚重分量把他打进地里,然后溜之大吉。
伯尔曼家的人向来都是机会主义者,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翻盘的可能。
“来聊聊天。别那么紧张,我没带武器,你看,手是空的。”
“你的手没东西,但你的嘴还没死,还能吟唱法术,让人神经错乱呢。”
海德尴尬的摸摸鼻尖。兰斯顿的人对精神法术熟悉的像喝水,神不知鬼不觉把人拖入幻象只是基本功中的基本功,也难怪交过手的都不信他们说的“没武器造不成伤害”这种鬼话。
“你姓兰斯顿,还是你的老师姓兰斯顿?”
“我姓兰斯顿,我的老师也姓兰斯顿,不过他已经过世了。怎么突然问这个?”
“还真是啊。”爱洛伊丝叹了口气。她那天在匆忙之下做出的判断正确了一半,另一半……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验证它。
“那么,阿玛罗尼?兰斯顿,现在是什么情况?”
她终于还是问出来了。
海德的表情有点绷不住。好你个伯尔曼,贼心不死,居然还惦记着阿玛罗尼?虽然在昨天听阿玛罗尼解释之后,海德意识到他先前似乎闹出了点小乌龙——擅自造谣别人早逝确实不太好,海德非常诚恳的向阿玛罗尼道了歉,虽然对方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但是这不代表海德对伯尔曼的意见消失过。
在他的时代,伯尔曼之名与背叛同义。
“你觉得他应该怎么样?”
来套话了。
“反正我现在见不到他,是死是活都不过是你一张嘴的事情罢了。”
“如果他活着呢?”
“活着,我就把他带回去;死了,尸首也必须在我们手里。”
爱洛伊丝的眼睛微微瞪大。房间有一点冷,她的头脑却没有因此而麻木,反而更加清晰,反应速度快到她自己都没意识到,下一句话就已经抵达嘴边。
“你对他很上心。”
“不只是兰斯顿,会长也要求……嘶。”
爱洛伊丝一口咬在自己的舌尖上,阻止她不听话的脑袋交出更多信息,随后迅速起身,长腿一甩直冲海德面门。
温度骤降,冰霜早已爬上墙壁和地板,在天花板上凝结出向下的尖锥。降温不是幻觉,爱洛伊丝和阿玛罗尼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阿玛罗尼也用过这一手从天而降的冰刺。
“同一个招数用两次可就不灵了。”
清脆的裂冰声后,一击落空。爱洛伊丝手里那本书替她挡了一下,随后又被她甩出去,充当远程重火力。在抛出的同时,爱洛伊丝本人也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快速接近海德。就算她的法术被禁锢了,凭借体术和力量,她也毫不怀疑自己能把海德压制住。
……既然她没有被限制蛮力的使用,为什么这间普通的房子能关住她?
“对呀,为什么呢?”
手臂一沉,本该被抛出去的书还抓在爱洛伊丝手里,拖的她重心一歪。作为支撑的那条腿又在膝弯上被重重一踢,她顿时向前摔去。
咔哒。
与碎裂声同时到来的是近乎汹涌澎湃的法术。她栽倒在地,压裂了臂环,从而夺回了对阴影们的控制权。她扬手一挥,影子的浪潮拔地而起,碾碎了顶部的日光灯,黑暗顷刻吞没了房间,仅余走廊投进来的光芒。
在阴影中,无人能知晓爱洛伊丝的行踪。
“是这样的吗?”
片刻昏暗被更耀眼的光驱散,爱洛伊丝动弹不得。她被绑在特制的手术台上,药液已经被推进身体,即刻发挥作用。对身体的掌控逐渐被抽走,她的精神却在低温和药剂的双重作用下保持了清醒。
她现在很想骂人,但是舌头动不了一点。想来刚才根本不是什么空调开大有点冷,这该死的兰斯顿,在走进来之前就在布阵了吧。
海德在心理默算着时间。他挺久没有动过手了,不能指望一个死了快一百年的老家伙还能保留多少肌肉记忆,药水的配比都是他在脑袋里狂翻十分钟才找出来的。
时间差不多了。海德打开他的工具箱——狄俄尼索斯这次做的准备实在充分,精神空间的维修工具和耗材都给他端上来了——取出剥离刀,在爱洛伊丝的额前比划了一番,刀尖从眉心没入。
“不想死就别乱来,女士。”
操刀的手还是挺稳定的,几下就把爱洛伊丝的精神空间剖出来,端在手里摸索着深入切除。这种感觉太奇怪了,爱洛伊丝想。有一双手在摸自己的精神和记忆,像在水中打捞一样抓起一把,过一会又把捞起的东西重新沉下去。她能明显的感受到有什么从她的精神里被摘出去了,头脑里空了一块,又从另一部分取来一些,将空洞补上。
她的精神,她的人格都仿佛被摆在台面上,任由海德翻看筛选,拆散又重组。
爱洛伊丝感到了困倦。
门再度被推开,海德仍旧专注于手中的切割缝合,头也没抬地说:
“别急,很快就结束了。”
“没事,你可以慢慢来。”
“狄俄尼索斯?算了,你骗我的事情晚点再说,现在把旁边那个瓶子打开给我。”
棕色的瓶子被递到海德手里。里面装的不是什么药水或药片,而是一瓶深色的尘埃,被倒入精神空间,很快溶化在其中。海德沉默的操作着,将剖开掏出的精神空间复原回去,从外表看来,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效果不错,看来我没记错你给的配方。”
听到对方扯来的话题,海德并不打算接下去。他收拾着器械,连眼神都没分给对方一点。
“来谈谈阿玛罗尼。”
“我想扎格柔斯已经跟你讨论的差不多了,需要我把他叫过来继续谈吗?”
“他不能回答我阿玛罗尼为什么会有人类的部分。”
这件事是海德心中难以抹去的一片阴影。再度长眠之前,他需要找到答案,否则他将永不得安宁。
“没有必要,海德。你已经完成了条件,可以等待阿玛罗尼手术的结束,安心享受属于你的宁静时光,我不会再贸然打扰你。”
“是你不愿意回答,还是你无法回答?”
“激将法对我没有效果。就算知道了原因,你又要怎么样呢,海德?你必定不会放置不理,最后只会无限期地拖延你重获平静的时间。而我希望你作为我的老朋友,能够不参与到这些事情里,所以我不打算向你透露更多。”
海德尚未关上工具箱,顺手从中间抽出一把刀,银锋在空中滑出一道迅捷的弧线,停在对话另一方的脖颈前。
“带着疑惑终究无法安眠,互通有无更是进一步合作的基础。我需要知道,一切。”
对方将食指抵上海德捏着刀柄的手,微微用力向外推开。
“你会获得你所应当知道的一切。”
“我从不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