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玛罗尼好不容易爬上船体高处,然而视线所及仍然是茫茫大海,只有海鸟时不时掠过地平线附近。更糟心的是,他亲爱的亚萨利格挂断了他的电话。
“搞什么……不会真的打算让我自己划着铁盆回去吧?”
他并没有听见夏弗露丝的询问,自然也不知道亚萨利格重新成为一张纸上的角色,林克莱特则取而代之。
“不过听他那个语气,难道有人跟他说我在那个什么索登城?”
原先他对那座城市的印象只有亚萨利格的评价:“混乱而有序,完全属于人类的都市,那不是我们该去的地方。”
不过现在,他在这艘船上也看到了一点有关的线索。比如,巴克科斯剧团,也来自那座城市;再比如,剧团的所有者名为狄俄尼索斯,这个名字他曾在半梦半醒之间听到过,那时他还被爱洛伊丝装在影子里,坐着飞机前往伦敦。
看起来,是命运指引他前去那里。
“好吧,冷静一点,阿玛罗尼,总会有办法的。”
四周一片汪洋,不过,只要阿玛罗尼愿意,他还是可以尝试把这艘船用水流拖回去的。当然,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同样巨大。先不说阿玛罗尼现在用的这具载体能不能撑到把这艘船拖回去,光是耗费的时间成本就已经足够大了,更别说船上可能还有人——总不能所有人都和刚才那个服务生一样是发条人造人。
多拖延一秒,那个疑似顶替自己的家伙就能多做一点其他的事情,万一他彻底顶替了阿玛罗尼,到时候有话都说不出去。
“早知道不对那个人鱼下重手了,说不定能骗她给我带个捷径什么的。”
后悔也来不及了,他的撬棍是实打实地砸伤了人鱼,下次见面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呢。
“先生,请下来!那里不是乘客可以到的地方……”
下方不止何时围起了一大圈船员,他们紧张的目光追随着阿玛罗尼,生怕这位突然出现在高处的乘客脚底一滑,或者摔进海里,或者在甲板上变得满地都是。
阿玛罗尼迟钝的反应过来,他好像确实光顾着找个高的地方,忘记了这里并不是一个正常乘客——或者说,正常人会悄无声息且徒手爬上来的地方。于是,他调整自己的身位,准备松手跳下去。
这个举动把下面的一圈人吓得要死,一部分尖叫着闪开——这是来看热闹的乘客——另一部分带着垫子围过来,随时准备着接住他——这一部分是船员。一名棕色卷发的中年女性拿着大喇叭站在下面对他喊:“先生,暂时不要松手!”
看起来他们把阿玛罗尼的举动当做是处于极端恐惧下的不理智行为。阿玛罗尼嘟囔一声,还是选择缓缓转回去,坐在原地。下方的围观船员见状长出一口气,这才带着梯子过来,把阿玛罗尼小心翼翼地接下来。
这场小小的闹剧惊动了船长,阿玛罗尼刚一到地面就被带到了这位干练的女性面前。她的办公室颇具有中古航海家的风范,黄铜六分仪、单筒望远镜、羊皮纸地图,简直一应俱全。不过,想到这里是剧团的演出场地,也许这个“船长办公室”也是表演的一部分。
她上下打量一番阿玛罗尼,用不甚熟练的法语询问:“你为什么来这里?船票,我需要检查。”
“……您可以讲英语,我听得懂。”
“啊那太好了,让我检查你的船票。你是怎么上来这里的,是谁带的你?我记得这段时间没有演出的安排,你的票是从哪里来的?”船长一下就甩下了拘束,一大串问题就这么拋给了阿玛罗尼。
“呃,我,我没有船票。”
“别开玩笑,没有船票,你找不到这里。”
阿玛罗尼无奈的摊开手扯起衣服口袋,向她展示自己空空如也的衣兜。
“你看,我没骗你吧。”
“……你,不对,这……”
第一次看到这么理直气壮的家伙,船长也难得哽住了片刻。
“你确定你从来没有接触过船票,或者类似的东西?一次都没有?”
放了外人上船,这要是被狄俄尼索斯先生知道了,这艘船可能就要换一位船长了。这个驰骋海上多年,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久违地感受到了恐惧爬上尾椎的感觉。
狄俄尼索斯,那个神秘的名字,巴克科斯剧团内可望而不可即的太阳。她不确定自己会遇见温和理性的剧团长,还是另外一位才华横溢却阴晴不定的疯子。
好在阿玛罗尼的回答是她所期待的:“严格来算是有过的,不过它后面……呃,变成白纸飞走了。”
船长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这下不用考虑要如何面对狄俄尼索斯先生了。
“变成白纸?”不过,解决了自己的安全问题,她的好奇心再次膨胀起来。“这又怎么说?”
“因为当时这张船票在口袋里戳到我了,所以我把它从我的口袋里掏出来,然后像这样……”阿玛罗尼做出捏着什么东西的手势,在船长面前甩了一下,松开:“抖了一下,它就变成了一张白纸,然后飞出去了。”
“不可能。难道你要说这是魔法吗?”船长明显是不信的,她从来不认为魔法一类的事情存在,长期的航行让她早就失去了对所谓神明或者其他非自然现象的相信。在茫茫海上,唯有自己才能成为被祈求的唯一对象。
她不信这些?阿玛罗尼有些困惑,他以为哪怕下层的船员一无所知,这位船长也应该知道些什么。至少,广泛使用仿造人——他看了一眼旁边低头的船员,脖子后面也有着相似的接口——的这艘船,怎么看都不像是普通的船。
“怎么,需要我给你模仿一下吗?”
再诈她一次。如果她只是在伪装,这个时候她就会开始考虑如何支开周围的船员,以保住她维持的平静假象。
然而,她没有。她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阿玛罗尼,从身上找出一张英镑,等待着他的下一步举动。
“好啊,那你来表演一个?”
“请看好,紧盯这张纸币。”阿玛罗尼只能临时启动B计划,从船长手里抽出纸票,捏在手中,看着它逐渐被空气中的水分攀附,变软,塌下去。
船长忽然觉得有些眩晕。纸币上的人脸抖动着,连带着后面阿玛罗尼的脸也模糊起来。对方脸颊上隐约有鳞片的反光,由圆形收缩为细线的瞳孔里有着浮于表面的笑意。
“这……唔,这是……”
她无端想到了塞壬的传说,只是眼前的人既不是女性,也不会歌唱。他只是甩甩手上的纸票,就能把她的灵魂一起抽出,装进褪色的钱币里。
船长忽然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猛地从飘渺的幻境里清醒过来。她绝不承认这样的把戏是所谓的魔法,否则,她先前数十年的世界观都会因此崩塌。
可眼前的是什么?阿玛罗尼手上捏着那张分明是白纸,她可是记得自己给了一张五镑的纸币。面前捏着白纸的人,不,他不是人,缓缓收回皮下的鳞片不是人类该有的构造。那对眼睛,兽类的眼睛盯着她,是把她当做狩猎的目标了吗?
她的骄傲不允许自己被置于被动的处境,她要先下手为强。
阿玛罗尼听到上膛的声音,子弹抢在爆炸声前飞出。人类的瞳孔剧烈收缩,他只来得及迅速把心脏附近的冰霜放出,薄冰在身前绽放,溅射的碎片迅速在空气中消融。
透过碎冰,他看见原本两眼放空的船长忽然抽了自己一巴掌,然后迅速抽出了腰上别着的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的肩膀。他有理由相信这一枪原来是瞄准他的脑袋,如果不是船长还在幻境与现实的纠缠之中,这一颗子弹毫无疑问会把他现在这颗脆弱的人类脑袋打出一个洞。
堪堪闪过第一颗子弹,阿玛罗尼顺势往后一摔,躲过了船长补的第二枪。这时的她已经清醒过来,眼神凶狠,手臂抬起,进行下一次瞄准。她清醒的瞬间也看到了拦下子弹的薄冰,更确定了这家伙并非人类。
虽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素昧平生的阿玛罗尼产生如此大的敌意,但是她没有过多思考,坚定的举起枪,再次扣下扳机。
手指无法弯曲,扳机没有被扣下。船长猛然发现身体失去了控制权,她带着不甘和难以置信的表情,一寸一寸地把枪口移开,指向地面。
“你背后……”
“闭嘴,怪物。”
没等阿玛罗尼说话,船长就嫌恶地打断了他。他有些担忧地往船长的斜后方看了一眼,就在船长放下枪的瞬间,那个地方闪出了一根尾指粗细的数据线,链接到船体上。他可以断定这是故意露给他看的,这根数据线甚至还刻意颤抖了一下,连带着船长皱起眉头捂住脑袋。
问题在于,背后操纵这根线的人想做什么。
阿玛罗尼决定闭口不谈。这艘船的秘密比他想象的要多,利用得当,他也许能在去索登之前得到更多的数据——也许,这就能给他的精神空间疾病,他的物种转化,以至于他的一切问题找到解决的方法。
船长不是很情愿地招呼他前往船内某处,阿玛罗尼透过舷窗凝视其中的方寸天空片刻,转身跟上船长的脚步。
熄屏的监视器亮起,一串删删改改的字符跳上屏幕。
“林克莱特拒绝前往索登。”
“林克莱特尝试向卡里乌斯说明。”
“去他的我不想看了,伊里兹我能把他绑进来吗?”
“喂?”
过了一会没得到回复,字符消失,转而成为滋滋作响的电流,紧接着一头红棕色头发占据了屏幕。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我拒绝和你交谈,奥古斯都。这不在需要执行的列表内。”
“喂,我就是那天稍微没了点分寸,你不至于……”
“工作时间,恕我拒绝闲聊。”
站在椅背后的男性毫不留情地掐断了通话,转而拨通另一个号码。其实他按的键根本不对,但这只是一个动作,它负责的只是连通电话。至于如何打给正确的人,这就不是按键该考虑的了。
“您好,我找维森特?罗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