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玛罗尼是被太阳照醒的。他呆愣地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坐在被他滚成一团的被子里，盯着窗帘的方向。

是了，昨晚他选择了留在伦敦，所以他现在应该是在伊斯灵顿区的房间内醒来。转头时颈部肌肉一阵疼痛，看样子是落枕了——毕竟他几乎是用脖子左拧的姿势躺了这么几个小时，能动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

后脑隐隐有些作痛，阿玛罗尼伸手揉了揉，依然没能缓解。在他选择留下之后，葛罗莉亚也迅速完成了她的承诺，当着亚萨利格的面将阿玛罗尼精神体内的精神链接翻出来。链接埋的很深，期间还有阿玛罗尼自己那些漂浮不定的记忆碎块，给清除的过程增添了许多麻烦。

“你究竟是怎么把精神链接塞得这么深的？”葛罗莉亚一边施法一边问。

“哦哦，原来你们管这种东西叫链接吗！”这是在安全距离外探头探脑的维森特。

“阿玛罗尼，跟我数。一，二，三……来，往这边看。”这是在尝试让阿玛罗尼保持清醒的爱洛伊丝。

不怪阿玛罗尼想要睡觉，为了能够成功进行链接的解除，葛罗莉亚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给阿玛罗尼一个“婴儿般的睡眠”。然而，等到她正式打开了阿玛罗尼的精神空间，才发现自己面对着何等棘手的情况。

一般来说，龙的精神空间内部分区很明显，这更有利于它们迅速调动每一个部分。此外，区别于其他生物，龙的精神空间非常规整，有着显著的核心与边界。这样的构成方式给予了龙最快的执行速度，因为结构规整，所以对龙来说，执行命令只是调动不同的模块。在葛罗莉亚看来，这样完美的结构正是让龙能够迅速组织言语，完成法术瞬发的关键。

但此刻，在葛罗莉亚面前的是一个混乱的区域。记忆碎片肆意飘游，意识海支离破碎，几块显眼的，和周围格格不入的形状被纵横的丝线强行缝合进来，与其他原装的部分一起，勉强维持住了这里还有个形状，不至于分崩离析。至于核心，虚弱而细小，不知道漂在哪个角落里。原本应该承担起“运送”作用的“轨道”也断断续续，有几条甚至直接撞车。

此外，这片空间本身也脆弱不堪。葛罗莉亚才尝试向内进入一点，整片区域都开始震动，用于缝合□□的丝线即刻绷紧。反映在阿玛罗尼身上就是，原本沉睡的人呼吸一滞，不安的挣扎起来。随着他的挣扎，精神空间的控制权逐渐回归，条件反射地排斥着外来者，探索更加困难。虽然这里破碎又混乱，但反击的时候可是毫不留情，是和脆弱的空间完全不同的，相当刁钻的猛击。

唯一值得乐观的是，虽然找不到核心在哪里，但是这个羸弱的核心仍然在努力运转着，让葛罗莉亚不至于被彻底困在里面，成为无序区域的一部分。

不过，既然这样，就不能让阿玛罗尼继续昏睡下去了。他的无意识反击太难招架，葛罗莉亚临时更改了计划，决定在阿玛罗尼保持半清醒的情况下进行清除。

不过，清除链接本身也很麻烦。外部环境如此艰难，亚萨利格当时还相当自信地把链接下沉在了深处，让葛罗莉亚的行动更是雪上加霜。第三次被保护性的壁障拦截，在阿玛罗尼的精神区域里迷路，她忍无可忍地抽离出去，转头对着在沙发上理直气壮的啃着阿玛罗尼那份饼干的亚萨利格说：“林克，你放置精神链接的时候做了什么？？”

“我不记得了啊，不是你全权处理吗。”亚萨利格手一摊，说：“还有，我已经说了，别喊我林克。”

葛罗莉亚险些绷不住嘴角的弧度。果然，她还是很讨厌这个甩手掌柜。她不禁重新打量一番阿玛罗尼，这孩子究竟是怎么和自己的白痴弟弟正常相处的？说不定平时受尽了这个弟弟的气吧。不，她也许更应该想想，这么支离破碎的精神空间是怎么支持着阿玛罗尼跟亚萨利格学了这么久的法术，还没有崩溃的。

尽管如此，她仍然还是深呼吸，摆出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尽量心平气和地继续说：“你想要发癫换个时候，我不会管。但在你去发疯之前，必须把他处理好。我再问你一次，你究竟记不记得你对他做了什么？”

别人可能不太听得出来，和葛罗莉亚同住一个屋檐下那么多年的亚萨利格肯定能听得出来。虽然和先前的语气波动相似，但这次，葛罗莉亚是认真的。他终于收起了那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正色道：“我只是给他设置了链接，别的没做。”

“自己过来看。”葛罗莉亚后退半步让开位置，对亚萨利格说。

亚萨利格过来看了一眼，瞪大了眼睛。

“不对，我上次看还没有这样！这里，这里，这些缝合的痕迹是什么？”

亚萨利格可以确定自己上次看到的并非这样的景象。他知道精神空间存在物种的相互不兼容，也考虑过阿玛罗尼的特殊情况，但他设置链接的那一次彻底检查过，阿玛罗尼的精神状态和他的生理状况一样，完全转化成了龙的形态，并且相当完整，不存在这样的缝缝补补。

“我可以确定阿玛罗尼没有离开过你的那栋房子，也没有人进入过那里。”葛罗莉亚若有所思地低下头，说：“既然不是你做的……呵。”

亚萨利格摇摇头。多年的躲藏给予了他最强悍的感知能力，兰斯顿家本身又是专精于精神相关的研究，如果有什么人潜入居所，他不可能毫无察觉。

现在不是继续思考的时机，阿玛罗尼的精神空间依然是被打开的，他们现在的迟疑就如同人类的医生在开颅手术期间转头去闲谈，放任病人的脑部暴露在环境中一样。

即使亚萨利格坚持“既然葛罗莉亚自己要清除那就让她全部亲力亲为好了”的理由，在全程基本保持袖手旁观状态，但最后还是由他亲自将阿玛罗尼身上的精神链接彻底解除。每深入一分，他的脸色就更难看一分。阿玛罗尼现在的状态简直是奇迹，他见过太多的生物精神失常而崩溃的样子，他们的精神领域甚至还没有阿玛罗尼的一半混乱。

他会找出真相。

当然，这一切都是在阿玛罗尼睡着之后进行的。最后他也没能完全清醒，脑袋一歪就呼呼大睡起来。所以现在，阿玛罗尼只感觉到了落枕和清除后的隐痛，对于昨晚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

拉开窗帘，阿玛罗尼被阳光刺的倒退两步，眼前立刻闪出无数旋转的光圈。

“啊，我的眼睛！我要融化了！”

“行了行了大清早鬼叫什么。”推门进来的亚萨利格站在他背后说。“你现在……没什么不舒服的吧？比如说，头疼眼花，思维迟钝，颅内隐痛？”

阿玛罗尼沉思片刻，诶嘿一声：“怎么会有，这也太夸张了吧！”

还没等亚萨利格那句“行吧”脱离声带，阿玛罗尼又补上一句：“你怎么突然这么问，难道昨天清除链接的时候出了什么事故？”

“听起来你很希望出事故？”

“哎呀怎么会呢，我现在可惜命了。”阿玛罗尼打了个哈哈，从亚萨利格身侧挪出门去洗漱。

阿玛罗尼算是这间房子里起的最晚的人。挂钟的指针已经指向了十，汉弗莱、维森特和爱洛伊丝不在家里。沙发上坐着葛罗莉亚，她手边的杯子还冒着热气。看到阿玛罗尼出来，她向着她点点头，问：“看起来你昨晚睡得很好，不认床可真是幸运。怎么样，没有什么头疼脑热的不良反应吧？”

“哈哈，当然没有。至于不认床……可能是我习惯了在各种不同的地方入睡。”阿玛罗尼落座葛罗莉亚对面，亚萨利格跟着坐下，把燕麦粥推过来。

“不如来给我讲讲，在林克捡到你之前的故事？”葛罗莉亚看起来饶有兴趣，这反而让阿玛罗尼有些为难。

从亚萨利格的话语里，他知道自己的情况绝无仅有，这样特殊的存在最大的可能是被抓进实验室切片研究。为了防止有人追问，他和亚萨利格一早就串通过一套口供。但这套说辞对付一般人还好说，亚萨利格的这个姐姐看起来却不像是会相信的样子。

现编一套？阿玛罗尼自认为没那么强悍的思考能力，至少在这短短几秒编出一套自圆其说的说辞对他来说难如登天。

坦诚交代？即使他是亚萨利格的亲姐姐，阿玛罗尼也不能轻易信任她。他看得出来，兰斯顿姐弟之间矛盾重重，也许葛罗莉亚是更看重兰斯顿之名的那一类人。如果他交底，葛罗莉亚会怎样选择，不难想。

联想到今天亚萨利格和葛罗莉亚同样古怪的态度，阿玛罗尼很难不去过度发散思维。昨天的链接清除一定出现了什么意外状况，但是他自己现在又没有什么异样。

他们反复强调着头脑的异常，兰斯顿家族长于精神类法术，昨天晚上进行的是精神相关的手术。

难道是他的精神空间出了什么问题？亚萨利格说过，物种会影响精神空间的表现形态，难道他已经被发现不是正常的龙了？

“啊，这段经历会让你感到为难吗？没关系，可以不用强迫自己。”葛罗莉亚看着一副一言难尽模样的阿玛罗尼，给了他一个台阶，结束了尴尬的气氛。

阿玛罗尼暗暗出了口气，放松下来。

“不过，或许你愿意和我谈谈——”

阿玛罗尼刚放下没两秒的心脏又提了起来。

“你的精神空间问题。”

阿玛罗尼咬着嘴里的勺子，双眼失去高光。

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