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爱洛伊丝，你和我的，呃，监护人，互相认识？”

两个小时的交谈让爱洛伊丝和阿玛罗尼互相有了基本了解。事实上，爱洛伊丝在这场谈话里占据了更多的主导地位，她先手抛出自己的身份情况，并以此为基础，让阿玛罗尼顺着她的思路走下去，不知不觉就把自己的背景交代了个七七八八。

“是的，小罗尼。某种意义上，我和他算是远亲。”爱洛伊丝瞟了一眼她那杯已经凉掉的咖啡，不动声色地将它推远。

“远亲……”

“兰斯顿，伯尔曼，同出一脉。当然，兰斯顿是主系，伯尔曼是后来分出去的。我们的先祖在数千年前曾是亲兄妹，只不过后来越走越远，再到后来两家分居，兰斯顿留在欧洲，伯尔曼家搬去了大洋对岸，两系之间就没什么机会见面了。”爱洛伊丝对着灯光打量她的美甲，对它的光泽满意地点点头。“不过，到我和亚萨利格这一辈的时候，我们两家又因为奇妙的缘分成为了邻居。所以我很惊讶，他居然有了个孩子——现在看来，他更像是给自己找了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

邻居，但是看起来这位伯尔曼小姐不知道亚萨利格并非人类。阿玛罗尼盯着她的眼睛，看不出有谎言的痕迹。

同出一脉，后代却成为了两种不同的生命，非常有趣。

“那你算是亚萨利格的……发小？”

“严格来说是单方面的。你要知道，亲爱的，亚萨利格不愿意承认一切——他的出身，他的命运，他本该承担的职责。如果有时间，我愿意讲更多的事情给你听，不管是兰斯顿，还是伯尔曼。”

“真是神奇。”阿玛罗尼托着腮帮，毫无自觉的搅拌着杯底不剩多少的咖啡，勺子撞在杯壁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爱洛伊丝，你既然和亚萨利格认识那么久，为什么看起来关系好像不是很好的样子？”

爱洛伊丝皱起眉，一副苦恼的表情：“我不知道。他好像很讨厌我，或者说，他讨厌除了他兰斯顿家以外的所有同类。”

“还有其他人？”

“嗯哼。我们虽然说已经没什么新鲜血液了，但老家伙们还是不少的嘛。所以，我一听说多了个小兰斯顿，就连夜订了飞机票赶过来了。感谢上帝，我们居然这么巧合的碰面了。”

“确实，谁能想得到我们进了同一家咖啡馆呢。等等，爱洛伊丝，所以本家不是在斯德哥尔摩？”

“当然不是。”爱洛伊丝开始翻找随身的手提袋，拿出手机，打开图库。“本家现在在英国，只是大部分家庭成员都在其他地方罢了。怎么样，考不考虑跟我一起去看看？”

阿玛罗尼刚想说好，却想起几条街外的房间里，他的监护人还在和苹果派紧张刺激的搏斗，到嘴边的话语立刻变成了拒绝。

“暂时还是……不了吧，我还得回去吃晚饭呢，亚萨利格还在家里。对啦，你既然是赶过来的，要不要一起吃一顿晚饭？”

“不，罗尼，事实上我订了今天晚上的飞机票，而且我很快就要赶去机场了。”爱洛伊丝一边说着，一边滑动屏幕，调出购买记录，将手机展示给他看。

今晚22：05的飞机，阿兰达机场，北欧航空，直飞伦敦。

悬浮栏显示现在是晚上七点十七分，看来留给伯尔曼小姐吃晚饭的时间不多了。

哦，可能留给阿玛罗尼编借口的时间也不多了。他居然已经出来了三个小时，亚萨利格再怎么疏忽也不可能没发现他带着钥匙和钱溜出来了。

“你看，我可能得，嗯，得回去了。”阿玛罗尼站起来，拿上围巾和外套，说：“下次有机会，我可以被邀请去本家看看吗？那座庄园看起来很漂亮，我想亚萨利格应该不介意我去取个景什么的。”

爱洛伊丝调整了一个放松的坐姿，靠在椅背上，问：“为什么一定要下次呢？你是个成年人了，亚萨利格应该不会管你往哪里去，即使他现在仍然是你名义上的监护人。”

“说实话，他其实是不允许我私自出门的。”

似乎是意识到这句话的歧义稍微有那么一点大，阿玛罗尼连忙又补了一句：“因为我，呃，我前段时间出了点小问题，亚萨利格一直没让我单独出门。”

“哇哦。看起来他对你很上心啊，罗尼。”

爱洛伊丝也跟着站起来，提起她的手提袋，跟着阿玛罗尼走到门口。

“去中央车站还得和你顺路一段距离，一起吗？”

“乐意之至。”阿玛罗尼抢先半步推开咖啡馆的门，示意爱洛伊丝先走。“请吧。”

路灯亮起，阿玛罗尼和爱洛伊丝一前一后走在人行道上。雪已经变小了，道路上的那部分积雪遭受了行人的踩踏，变成一摊混着污泥的脏水。高跟鞋和靴子轮流踏入半融化的雪层里，溅起高低不同的水点。

避开了人流的高峰期，他们得以享受一条几乎可以算做只有他们两人的道路。偶尔会有几辆车从他们身边经过，加速冲过或者减速等待，然后继续向着更远的道路驶离。

“斯德哥尔摩的雪花比曼哈顿的要好看。”爱洛伊丝在后面冷不防地出声，阿玛罗尼回过头去，看到她的手心里托着一片正在融化的雪花。标准的六角雪花，结晶的形态和教科书别无二致。

“哇哦。”阿玛罗尼忍不住凑近了去观察。他的理性告诉他，哪怕是最天大的巧合也不可能在自然中重现所谓“标准”的雪花结晶，但眼前的雪花无疑是在狠狠打他的脸。它在融化，在变得不再“规则”，但它的形状依然及其接近“标准”的六角形。

爱洛伊丝把雪花抬得高了点，让阿玛罗尼能更近地观察这片神奇的雪花。它融化的越来越快，几十秒后留在爱洛伊丝手心里的只有一摊冰水。

“好可惜啊。”爱洛伊丝说：“它很漂亮，只是存在的时间未免太短了。”

“至少它存在过。”阿玛罗尼遗憾地摇摇头，然后猛地踉跄一下。眩晕感突如其来，他有些难以置信地往后倒退几步，几乎是把自己摔在路灯上。他的手虚抓了几下，然后死死握住路灯杆。

地面开始旋转，阿玛罗尼捂住脑袋，右眼的拟态同样抑制不住地解除了。龙的竖瞳尝试锁定面前的女人，然而徒劳无功。

爱洛伊丝走上前，双手捧住阿玛罗尼的脸，神态温柔的像是教堂里的圣母像——如果忽略她那同样熠熠生辉的，龙的瞳孔的话——然后，她说：“好孩子，睡吧。等你醒来，你将回到兰斯顿家应该在的地方，而不是这个除了风雪和极光一无所有的斯德哥尔摩。”

不能睡，他要回去，回去告诉亚萨利格，有其他的龙来了，说不定还是要找他的麻烦的。阿玛罗尼挣扎着睁开眼睛，全身上下的魔力开始不受他的控制四处乱窜。鳞片，骨骼，皮肤，全都在往龙的方向回归，重新突出的锋利指甲把路灯杆抓挠的坑坑洼洼。他的理性在试图拉住自身，同样是无用功。

伸向阿玛罗尼的手被从天而降的冰锥阻止。爱洛伊丝神色一动，有些难以置信地低声说：“这样了还能发动防御？”

虽然细小，但只要靠近阿玛罗尼，冰锥下落的密度就会迅速增大，如同冬日里夹在雪花中的雨，乘着冷风，贯穿身上由厚重衣服构筑的防线。

幼龙的抵抗在爱洛伊丝眼里完全无足轻重。她抬起手，影子从地面升起，一部分继续往上，张开，容纳了所有的冰锥；另一部分往下，化作漆黑的缎带裹住了阿玛罗尼的四肢，遮住了他的眼睛。

“好了，乖孩子，你不会拒绝的，对吗？我们只是回家而已，别那么抗拒。”爱洛伊丝的声音温柔，手上的动作越发粗暴。这里并非伯尔曼一脉的领地，她要在这个地方带走这位小兰斯顿，如果被这里真正的主人发现了，事情只会变的更复杂。

影子把阿玛罗尼卷起，裹成一只可颂包，吞入体内。路灯周围的地面干干净净，没有冰锥，也没有被挠的坑坑洼洼的路灯杆。

爱洛伊丝抬起头，盯着四楼的灯光。

“挑的位置不错，差点就没找到你，亚萨利格。”她举起手，拇指和食指比出拍照的样子，把那层楼圈在里面。“不过这次，你还能继续装聋作哑玩失踪吗？”

“奇怪了，怎么不接电话？”

亚萨利格再次挂断了没能拨出去的通话。二十一点整，阿玛罗尼仍然没有消息，他留在阿玛罗尼身上的定位器也失去了联系。门口的纸条说他出门吃饭了，然而，附近的餐馆他几乎都逛过一遍，阿玛罗尼并没有出现在其中任何一家过。

他在咖啡馆前停下了脚步。

这是需要排查的最后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