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嫉妒秦裴漪。
凭什么他能拥有一切?
亲人,爱人,朋友,孩子,都有也都活着。
他现在一无所有了。
他是,灭世者。
而救世者。
我不信你是圣人,没有一点私心。
。
秦裴漪攥紧手指。
他看着犹豫的秦裴漪,轻声一笑,将露弱茹抱进怀里,威胁性的掐上她的脖子。
露弱茹眼泪掉的更凶了。
“爹爹……”
秦裴漪朝前一步,被荆牧芜拽住。
“别过去,少游。”
荆牧芜说。
可是,那是他的女儿。
“再喊呀,”蝣粟带着笑意的声音从露弱茹背后传来,“说不定你再喊两声,你爹爹一心疼,你就不用死了。”
露弱茹抿紧嘴。
她怕死。
她可怕死了。
她不过是个因为攀上了个好父亲而飞升的凡人。
凡人该有的劣根性她都有。
她怕死,怕疼怕苦。
她怕蝣粟。
她想活着。
是个人都想活着,她只是个凡人,不是神。
她不想看到爹爹死去,也害怕自己死去。
秦裴漪站在那里,身形一如她记忆里的样子,仿佛永远不会老去一样。
秦裴漪扭头看向荆牧芜。
两人视线相交的瞬间,荆牧芜就了悟了他的意思。
“不行。”荆牧芜说,“谁都可以,唯独你不行。”
“……可是她是我女儿。”
荆牧芜闭眼深吸一口气。
“可你是后土恶身。”
“那又怎样?!”
秦裴漪压抑的情绪终于崩溃,他扑过来拽着荆牧芜衣领。
“恶身又样善身又怎样?!一个个都用身份来劝我,她是我女儿!!我一点点养大的孩子!!”
秦裴漪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眼泪决堤,流了满脸,声音里染上哭腔。
“我不能没有她啊……”他垂头依上荆牧芜的胸口,“我的孩子……我的弱茹……”
荆牧芜有些想哭。
他仰头忍下眼泪。
“别过去,别妥协。”
好像所有话都说不出来,他只能机械的重复着。
“我求求你了……”
秦裴漪在乞求他。
就像当年,他抱着一个尸体,求他救人。
现在,为了弱茹在求他。
每次乞求,都只是为了别人。
“别过去……算我求你……”
他的声音嘶哑的认不出来。
胸口濡湿一片。
秦裴漪在哭。
他最清楚了,少游其实眼窝很浅,受了委屈就喜欢哭,哭着哭着,就把他哭心软了。
可是,都不是为了他。
他仿佛一个被排斥在少游一生外的观客,看着他为了别人喜怒哀乐而奔忙。
唯独在他这里格外吝啬。
“她是我的女儿啊……”
“那我呢。”他开口,声音仿佛从沙砾中挤出来。
那我呢?
你一遍遍的离开时,为了别人抛下我时,会有哪怕一瞬间想到我的感受吗?
你只会仗着我的情义,肆无忌惮的,好像我永远不会累,永远不会离开你一样。
你知不知道,我也是有私心的呀。
“那我算什么?”他看着少游,眼睛眨动了一下,水色从脸颊流下来。
“你总是这样,为了别人哭泣,为了别人来乞求我。”
“从来没有一瞬间,会为了我而奔忙。”
“你只会仗着我的情义,一遍遍的蹉跎我。”
把长月拉入人间,让他沾上人间的七情六欲,抓心挠肺的为了你而痛苦,再也回不到高天上,你满意了吗?
你就会仗着我喜欢你欺负我。
我也是下贱,一遍遍的入套。
永远会为了别人,而不要我。
我也会累,也会难过的。
“就因为我喜欢你,就可以被你一遍遍的欺负忽视吗?”
你知不知道,我在失去你那三十年里,是怎么熬过来的?
你对我的痛苦毫不感兴趣,仿佛我永远就该像话本中的贤妻良母一样,永远只会微笑着站在那里。
你自私自利,为了自己那宏大的虚无缥缈的愿望,将我作为肥料。
“我也是会累的,少游,我现在也只是一个人。”
我轮回了无数遍,一遍遍的看着你死在我手下。
亲手,千千万万遍的,埋葬爱人的尸体。
然后在下次轮回,继续。
你在故意折磨我。
“你只会欺负我一个。”荆牧芜逐渐压不住哭声。
“你只会欺负我一个!!”他攥着少游的肩膀,摇晃着他。
“你别忘了,是你将我拉下来的!你一死了之轻松了可我呢!”
“我埋了一千六百八十一具尸体。”
“每一具都是你。”
“每一次,”荆牧芜第一次这样失态,仿佛风光齐月的那个峰主不在,“每一具都是在我面前断气的!”
“你让我染上人间的七情六欲,只是为了让我心甘情愿做你的刀!看着我每一次都为了你抓心挠肝的痛苦你很开心是吗?!!”
荆牧芜哭成泪人。
“她是你女儿,可我是你的姻缘啊!”
“你以为我多在乎弱茹吗?!”荆牧芜几乎是喊出来的,“要不是因为你,我连看她一眼都不会!!”
压在心头的所有委屈全部倾泻而出,他俯在秦裴漪肩头,浑身颤抖,压不住的哭声传来。
秦裴漪被他这一通感情宣泄当头砸懵,呆愣愣的任由荆牧芜哭。
“……你这个混蛋……”荆牧芜带着哭泣的咽呜声,“……自私鬼……只会欺负我……”
秦裴漪安静下来,感受着肩头被泪水沁湿,抬手环住荆牧芜。
“……对不起……”他轻声道歉。
是他一直忽略了他。
“……对不起……”秦裴漪沉闷的声音。
“……是我辜负了你。”
他是个自私鬼,只为了自己考虑的自私鬼。
“等成功了……我赔你一辈子,好不好……”
止不住的哽咽声。
荆牧芜闭上眼。
神明无法拥有自己的亲缘。
天道果然是对的。
连后土娘娘都无法幸免,更何况少游。
那是他的女儿,他在风雪中抱回来,一点点喂活的孩子。
是他在乎尔池里唯一的清醒。
是在他赶过去之前,砸开冰面攥着他,不让他被吞没的锚点。
神明亦有私心。
他的私心是少游。
那么少游的私心,便跟后土一样。
母子俩一脉相承。
后土宁愿泯灭也要留下她的孩子。
他的孩子,他带着期待,一点点养大的孩子,要他就这样抛弃她,他做不到。
他就知道,少游不会选择他。
“……好。”
秦裴漪听到荆牧芜的回应。
露弱茹猛的抬头看向秦裴漪。
秦裴漪背对着她,身形佝偻着,好像瞬间苍老了很多。
秦裴漪伸手,将荆牧芜攥起来的手一点点掰开。
衣袖上,血带走了温度,像半干的衣服,潮湿而阴冷。
布料慢慢脱离荆牧芜的手指。
恍惚间,好像回到了那个久远到快忘却的时间。
少年躺在他怀里,慢慢失去所有呼吸。
无数次,都是这样。
他留不下他,无论重来多少次。
秦裴漪站起身,不再有平时的挺拔,跟枯树一样。
“哈哈哈哈哈!!!”蝣粟放声大笑,声音震耳欲聋。
“好好好,”他笑的眼泪都出来了,“弱茹,你真是好命啊。”
他轻声道。
“有这样一个,奋不顾身的父亲。”
秦裴漪红衣上的血被风吹干了,硬邦邦的飘动,眼睛却只看着露弱茹。
“你放开她,我过去。”
不就是再死一遍吗?
他死过无数遍了,没事的。
只可惜,他再次,还是辜负恒月了。
他抬脚,缓慢而坚定的走过去。
荆牧芜闭上眼。
眼泪滴到土地上,被土壤吸收。
少游。
你知不知道,在某次轮回中,我想过无数次逃避。
但我最终回来了。
因为我喜欢你。
因为我爱你。
他撑着地站起身,身形沧桑了很多。
月弓凝出举起,对准蝣粟。
他是……
少游的刀。
他只能打碎以成定局的一切,然后从头开始。
一遍遍的试错,直到找到正确的答案。
他看不到未来。
结局错了,就倒拨时间,再演算一遍。
千千万万次,千千万万年。
直到试出完美的答案。
少游,你真是个自私鬼。
仗着我喜欢你,自顾自的将我拽到你身边,为了你的私心一次次善后。
一遍遍的,不再回头的抛下我。
秦裴漪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荆牧芜。
“恨我吧。”
他说。
如果你撑不下去了,就去怨恨我吧。
是我一意孤行,将你拽进这恨海情天,日日熬煎。
或许恨我了,你就会轻松了。
荆牧芜拉开弓,如同无数次轮回中一样,指向蝣粟。
“我不怨你。”他说。
我不怨你。
因为我喜欢你。
我爱你。
我曾经有一句还没来得及说出来的话,没来得及对那个英年早逝的小将军说出来的话。
月华为箭,搭上月弓,月箭尾巴连接着荆牧芜。
他是少游的刀,他不能退。
爱太痛苦,恨太轻松了。
恨让人麻木,那样就救不回你了。
是你说过的,等尘埃落定,就将自己赔过我。
我再信你最后一次。
。
秦裴漪的发簪快掉下来了,歪歪斜斜的在挂发髻上。
他转身,再没有回头的朝蝣粟走过去。
傀儡线从他的四肢重新生长。
“太阳”上的倒影在慢慢清晰。
傀儡线仿佛在抽取他的生命力,他走的越来越慢。
露弱茹面对着向她走过来的秦裴漪。
她看着他的眼神慢慢的空洞下去,仿佛灵魂被一丝一丝的散去。
秦裴漪站到她面前了。
傀儡线重新长出来,在地上蜿蜒,像一道道血线,朝她背后的蝣粟爬过去。
她看着秦裴漪的眼睛。
一开始,还在看着她,一眨不眨的,似乎要刻下她的眉眼。
后来,慢慢掺上疏远,好像她只是他许久未见,平淡如水的朋友。
蝣粟放开她了。
现在,秦裴漪移开视线,不再看她了。
他不认识她了。
她看到身后,孃孃的箭矢对准了他。
荆牧芜身边,有相识的朋友在向她招呼,让她快点过来,离开蝣粟身边。
她爹爹还在这里。
她爹爹还活着。
她抬脚,朝秦裴漪走过去。
这里只有腥风,冬天一样刺骨疼。
秦裴漪会永远困在冬天,没有人再去救他。
头发被风吹的从后贴着脸飞在眼前。
两人相遇,各自停下步伐。
她看到了他看着陌生人一样的眼神。
他看到她眼中似乎有眼泪。
秦裴漪的脸被风带走水气,有些皲裂,很细很浅,将开裂的瓷器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