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好点头。
“你也不许浪费太多时间。”妈妈昂起头,眼中威胁更甚,她一直在意我偏向爸爸,我们都是小心眼。可是就连他那样温柔大度的人,也担心别人分掉自己的宠爱,小心眼又有什么关系?我实事求是地对妈妈说:“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教导两个小孩,一来我也不懂;二来爸爸活得好好的,这不是我的法律责任;三来我只对他们提条建议并给出具体方法,他们的人生我不能干涉。你别胡思乱想。”
“是吗?今后只要你在家、没有特殊情况,就送你弟弟妹妹去幼儿园。”妈妈说。
我没话说。
“你有意见?”
“没有。”
妈妈依然不悦,最后说:“还有,听我的话,如果你需要跟那女人说清原由,你一定要尽量将这份财产往少了说,回头我给你个大概范围。”
“妈妈?”
“穷生奸恶,富养良心,别只看你爸爸和我把财产推来拿去的,也别只看你自己对钱的看法,我们三个从小到大谁缺过钱?都是锦衣玉食过来的。不要小看人的贪欲,你说太多,谁知道会不会出事,会出什么事。甚至可能怀疑你无事殷勤,别有用心。”
“好。”我点头,我一向听从妈妈的判断。
妈妈瞪我一眼,飘然而去。
我不禁好笑,只要理解妈妈,妈妈很好懂,难怪爸爸以前那么会哄妈妈,又那么会气她。可我心头到底放不下今天听到的过往,想来想去,我还是给他打了个电话。
“什么事啊?”他急匆匆的,“难得我妈今天不夜班,我能和她联络联络感情,你打来做什么?”
他故意把后面的话音抬高,我会意道:“好,那我明天跟你说。”
“不用了,你都特意打来了,什么事啊?我妈能听吗?”
“这要看阿姨的意思。我只是……想不通我爸爸的感情。”
“我能理解。”
“什么?”
“怎么说呢。”他的声音里又加了许多安抚,今天他像个消防员,看到我和妈妈哪句话有火就赶紧扑灭,偏偏我们句句发火,他有点忙不过来。
他还是把话说了出来:“你爸本性挺好的,本来不会涉足那种场所,更不要说娶一个回家。可是那时情况特殊,对他来说,你们母子太优秀,也太盛气凌人,你们先后离开他,让他失去了最后一丝自信——他本人很难在自己身上找缺点,他可能找过,但出于自我保护,把错误推到别人身上让他好受点。这个时候有个理解他、纵容他甚至崇拜他、把他当救世主的女人,反而让他重新站起来。也许你爸挺享受控制一个女人人生的感觉。对那位阿姨来说,她固然不是一个特别自重自爱的女人,之前她选择那种工作可以说因为爱情,之后呢?被甩之后自甘堕落?我认为这只是借口,她只是习惯了那种更轻松的来钱方式。但她不是不讨厌自己的处境,她初中毕业,也许不擅长学习,不能走升学路子,她的学校和家庭也没给过她更好的教育,对人生她既没有认识也缺乏计划,差点一条路走到黑。有个很不错的人愿意娶她,一心一意和她组建家庭,对她来说是人生唯一的希望吧。那个时候他们互相需要,彼此没有太多的要求,喜欢对方的性格,感情自然越来越好,而一种稳定充足的生活,是符合他们的人生定义的。我觉得你爸和那位阿姨都挺重感情的……”
“就是脑子不好对吗?”我冷冷道。
“喂……”他柔声哄我,“人生是多种多样,有本书你看过吗?‘世界上的人不是个个都有过你那些优越条件。’”
“没看过。”
“好好好,我也不是帮他们说话,就比如你和你妈遇到相同的事,你们肯定不像她那么干,不说智商、能力、眼界,就说性格,你们也不干。但有些人是会为了他们的爱情做任何事的。”
“我不但自己不做,如果我重病没钱治,也不许你去做。让女朋友做那种事,这个人不但没本事,还卑鄙。”我说。
“不许胡说。”他立刻训斥,“童年无忌,下次不许这么说。还有记得别和你妈多说了,你爸那个老婆,没太多心眼,挺幼稚的,跟你妈示威也够离谱的。”
“示威?”
“对啊,她‘一口一个姐’,看把你妈气的,她就是想说自己比你妈年轻。”
“无聊。”我更生气,美丽不但需要天生也需要保养,我妈妈看着明明比那个女人年轻。
“这很好理解,情场如战场,谁愿意输?我脾气算不错吧?你在场我不也多嘴多舌,跟个雄孔雀似的?”
这句话还比较顺耳。
又聊了几句,我嘱咐他“记得背单词”,不再打扰他们母子,我仔细想他长篇大论的人生道理,他就是能理解每一个人的难处,心地纯良,自己受着苦却相信别人的好。我做不到。我还是生气,我明白妈妈的愤怒之处,她死活也想不通为什么她事事优秀,严于律己,却不如一位风尘女子能让爸爸安定快乐。不过,爸爸也许也想不通凭自己身家、相貌、性格,为什么会输给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商人,我不禁感叹我也沾上了他的思维习惯,学会了浅显的换位思考。但我不是他,我不需要理解那么多人,我只做我该做的。
刚打开视频教程,电话响了,竟然是招福。这只招福说话大着舌头,让我去小区门口和他“聊聊”,他喝酒了?我赶去一看,何止喝酒,醉醺醺蹲在地上不成样子,两眼通红,圆脸皱巴巴的,也不知受了什么打击。
“真羡慕你啊。”他看到我就说。
我考虑叫车送他回家还是把他带到我家。
“真羡慕你啊,我也想要个我师父那样的恋人,说温柔就特别温柔,就算你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他能体谅你,能教导你,你现在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还有像我师父那样,说出柜就出柜,说跳楼就跳楼,我为什么不能遇到那样的人呢?我为什么对一个白眼狼死缠烂打的?”
我决定把他带到我家,我怕他这个样子把他父母气出个好歹。
“你说我为什么遇不到?”他被我扶着,重得像只熊,还不停说胡话。
“那你能做到吗?”我问。
他不说话。
“自己做不到的事别要求别人。”我说。
“你能做到?”他反问。
“我做不到,但我愿意等价奉还。或者加倍奉还。”我说,“脚抬高,上楼了。”
我把这个家伙他扶进客房,给他父母打电话说我们聚会喝多了。招福妈妈特别紧张,绵里藏针地问我们在哪里,她可以派司机来接,我只好发了张招福和床、和客房地毯的照片说:“阿姨,别折腾他了,让他在我家睡吧。”
她还是不放心,假装夸奖道:“你家房间地毯很好看,下次我问问你妈妈什么牌子,你肯定不知道。”
我哭笑不得,莫非她以为招福告别旧爱,我是新欢?我连忙回了一句:“对,我家客房用这个,我妈妈他们卧房的更好看,我倒不喜欢,看着有点花,我的房间换了素色的。”
招福妈妈终于松了口气,连声感谢,我不由感叹当妈妈真是担惊受怕。想想我连别人对妈妈示威都察觉不到,却能明白招福妈妈的暗示,因为他太爱吃醋,我不得不考虑什么事可能让他吃醋,什么行为可能让旁人觉得暧昧……我这么努力,他真的不应该没有安全感。我把同样的照片发给他,说明情况,算是报备。他忙着看我规定的教程,回了句“知道了”。看完又和我抱怨他妈妈不肯听他背诵,我听着好笑,这个妈宝男还能不能有点出息?睡前我一边按照他的要求自拍,一边想到底怎么和爸爸的妻子谈事情,毫无头绪。
第二天傍晚我还是想不出办法,健身教练提醒我做器械不要心不在焉,“小帅哥,你今天怎么了?”
他妈妈刚好在旁边,她与教练的关系越来越好,教练要求她多加器械,给她看各种女性肌肉照片,欧美人居多,这显然有悖她平日的审美,教练十分热切地灌输着,她推不过只能按他说的做,她一边撸铁一边问我:“怎么,还在烦之前说的事?”
“什么事啊?我们帮你出主意!”教练这位中年男士越接触,越像个热心的政教处主任,性别为女。我的确想听听旁人的主意,就把事情掐头去尾、模模糊糊说了,他妈妈无奈道:“要不还是我陪你去吧。我们想个好一点的理由,就说……”
“这好办!”教练说,“这个健身房经常有教育机构的白领过来,对面那栋大厦就有十几楼各种幼儿班,少儿班,小帅哥,你就说你刚好认识了一个做幼儿课程设计的主管,名声好负责任,比外面宣传的那些强多了,想给弟弟妹妹安排一下早教,问对方有没有空谈一下。”
“这主意不错。”他妈妈点头,“报哪些早教班你查过了吗?”
“在手机上,等一下我给您。”我喜出望外,我不是排斥社交,我只担心自己对父亲的家庭太有敌意,吓到那位阿姨,毕竟我有长达几年的吓唬母亲另一半和小孩的光荣实绩。我恐怕无法隐藏对那个家庭的妒意和恶意。
“等下我看完就可以打电话,选个人多点的快餐店就行,你只需要介绍一下你自己和你的目的,介绍一下我,剩下的交给我。”她笑道。
她像戴了个天使光环,我想谢天谢地。
“姐,肯定不行。”教练插了一句。
“哪里不行?”我问。
“哎哟,小帅哥你严肃起来真挺吓人的,我早想说了。”教练笑嘻嘻的。
“到底哪里不行?”我问,任何时候我都不喜欢有人谈正经事的时候不正经,但我也许该控制自己的语气。回头问问他怎么控制吧,或者问问他妈妈。
“看着不像。”教练上下打量着他妈妈,“姐,你平时穿的衣服根本不行,一看就是个朴素家庭主妇,不像白领,咱们赶紧去买点衣服,买点化妆品,姐你这个长相,随便打扮打扮就行,正好我没事,下了课我带你去!”
“阿姨,咱们去吧,谢谢阿姨!”我连忙说。
他妈妈根本来不及抗议,我怀疑教练平时就瞧她的衣着打扮不顺眼,一直想找个机会说说。健身馆所在的大楼里就有不少精品店和品牌店,还有专门的化妆品楼层,教练却带我们去了远一些的街道,那里店铺林立,看着很省钱。只听这位高大稳重的中年男教练一路如数家珍地说着女人如何保养、女人如何化妆、女人如何穿衣、女人如何吸引男性,两个听众,他的妈妈和我,听得呆若木鸡,几乎被他推着走进一家家店铺,他负责选衣服、看效果、点评、决定买不买、和售货员砍价——到了砍价阶段,他的妈妈终于活动了,不是佯装不想买就是挑三拣四,一件衣服的价格从八百变成一百,他们还撇着嘴嫌贵——我对砍价不算陌生,不由想起第一次参加班委会活动,看着他和班花一人一句把店主心疼得直叫,眼前这两位演员比高中生更入戏。是这是这,他妈妈也开始挑衣服。
“姐,我发现你眼光老好了!”教练夸张地夸奖,“你这么会配色!原来你深藏不露啊!”
我暗暗发笑,这些年她每天费尽心思想让儿子穿着帅气,不可能不会给自己选衣服,她只是尽量把好的东西全给他。
只是我不认同这种奉献,我想,一对穿着不那么洋气但得体一致的母子,好过一个时髦一个朴素。他应该也这样想,他应该努力地想要改变却无计可施。她过于专注的爱,不论母爱还是夫妻之爱,都有浓烈却令人窒息的成分。
但我越来越理解他的感受,那个男人的感受,被她这样毫无保留的爱过,他们怎么可能忘记?
我提醒自己不要发呆,他们在为我奔忙,我也尽量看效果,出主意,最后他们越逛越有兴趣,她还给他买了几件好看的衣服,这些衣服明明不太起眼,但穿在他身上,配合他的气质,一定会好看。要经过多少年的观察和怎样的熟悉才能有这等眼力?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腿快断了,手也快断了,逛街无聊透了。
终于买完,我请他们吃了饭,教练有晚课先走了,他妈妈的神色有些犹豫。
“阿姨,怎么了?”我问。
“嗯……”她顿了顿,“你是要告诉人家继承财产的事吧?”
我点头,用不着隐瞒这件事,一来我想为妈妈正名,二来让我的行为有了事实依据,三来能提高对方的配合度。不排除对方听到有更多的钱可拿,和爸爸一样认为孩子可以就此躺平,怎么快乐怎么来,倘若她也是这么个思想,我不会继续耽误我的时间理会他们。
“我在医院看到过不少亲子间、亲戚间、朋友间的纠纷,说来说去都是因为钱。越多的钱纠纷越大。”她语重心长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