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是迷茫还是失望,他没说话。
我继续说:“对你妈妈来说,最不能接受的部分其实是我。”
没错,妈妈抢走她的丈夫,我抢走她的儿子,现在我们在她的地盘耀武扬威,她一生最大的痛苦来自两张相似的脸。就算离开医院,她还要在家长群、在朋友圈、在别人的口中无数次听我的名字,我出现在这间病房就是对她最致命的打击。
“你这个人……”他气哄哄的,“你可真狠得下心!我这个样子你不来看我!不来照顾我!你不怕我以后想起来就是积怨?”
“我怕。”我实话实说,“但我们必须想个办法,如果还没想到,至少不要在你躺在床上的时候让事情更糟,任何矛盾都会越积越深,别说你妈妈未必忍得住,就算忍下来,以后也会加倍爆发。”
他还是很气,鼻子哼哼着。
“你的伤势还要观察,不好确定下一步的安排,安心养病。我再住几天就回学校。”
他更气了,眼神十分不友好。
“我会视情况选择外地或本地的学校。我本来的计划是双专业,可以改成单修然后提前毕业,大学毕业后我的自由度更高,如果你们还是有出国打算,我也可以申请相同国家的学校;如果你们一直留在国内,我们更方便些;如果……”
他故意打了个呵欠。
“认真点。”
他一脸敢怒不敢言。
我的心思终于活泛了,悬空已久的糟心的自我厌恶终于落回原地,那里有我最熟悉的一切,依然有黑漆漆的土,不知名植物不见底的根茎,那里滴了他的血变得潮湿绵密;依然有看不到尽头的长街,一格格窗子沾了他的光又亮起来;依然是他潋滟的眼睛,交替着数不尽的温柔和小脾气。我好像终于活了过来,只有在他眼睛里我才看到真正的自己。
我摸了摸他的腿。
不敢用力,却有个强烈的念头:把绷带拆了,把石膏拆了,把里边没块不完整的血肉和折断的骨头看到清楚,用手摸那些血痂,那些变形的关节,那些失去形状的皮肤下的轮廓,我想把血淋淋的一切完整地刻在脑子里,永远记得他为我做过什么,只有一件事不会给我巨大的心理压力:我不怕欠他一辈子,我怕自己还的不够多。
他紧紧盯着我,他眼睛里有比他恨我时、他说爱我时、他在我怀中最欢愉时更加浓烈的东西,黏稠沉重又火热,像正在燃烧的火山沉入深海,压住我。不,他的目光宽泛得多,也许那火山是我。我注定被他点燃也为他熄灭,我不能失去他。
“就……按你说的吧。”半晌他终于说。
“你倒是一直愿意为我妈考虑……”他别扭地加了一句。
“我也会让那两个小孩少来这边。”我说。尽管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那倒没事,我妈不在乎这个,他们常来走走显得……我爸妈没那么僵,长远看对我妈倒有好处。”
“好。”
我没再多做什么,这个房间随时有人进来,我也没来得及注意这里是否有摄像头,我只想看多看一会儿他的脸和垂吊的腿,他像在经受某种酷刑,而我只能旁观,我又体会到那种无能为力的哭泣感,但我不能在他面前掉眼泪,我必须比他坚强,不然我就要永远缩在他跃下的阴影里战战兢兢。月色更亮了,他白纸般的挺脆感,潋滟的折射感,仿佛一瞬间回到他身上,他对我笑了,像从前那样笑,像他在教室里、篮球场上逗我那样笑,他又在哄我。
“你要……听话,不然以后不能好好打篮球,队长会骂的。”我说。
“好。”他说。
我怅然地从满室月光中走进黑夜的走廊,我的脚步很轻,没有灯应声而响,他的妈妈与我擦肩而过,我闻到她身上的消毒水的味道和浅淡的香,我们没有说话,走廊仍然黑暗,那令我心惊胆战的高跟鞋的声音没有响起,我害怕任何声响。我终于敢拿出手机查找一些根本不敢面对的问题,例如,人从三楼跌下会怎么样?
这世上有太多意外,生命的脆弱让人不太相信生命,感情的易变让人不敢相信感情。从三楼跌下的人当然可能死亡,我翻着手机,上面有很多例子,就连二楼,一楼,树上,楼梯上,被车刮撞,有时也能导致内脏破裂,颅内出血,重度残疾,我已经不怪任何人了,我能容忍任何事,只要他活着,我愿意用我承担的所有痛苦换这一刻的幸运,只要他活着。我想守着他,从那个站台把他抱在怀里我就只想守着他,不论他完整还是残缺,他也愿意陪我,他选择了我,不论今后我遭遇什么。就算只能度过聚少离多的一生,至少等我们并排躺在坟墓里,等我们变成骨头的白色,如同他被泪水洗过的脸庞,如同我此时的近乎月色的心愿,错综复杂的命运便只是我们身下的尘土。
那才是我们真正的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