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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能如愿出院。
回到病房我就知道马上出院是奢望,我有点喘,不太走得动路,好不容易恢复的力气在与小孩、与他的谈话中耗光了,脑子又变得雾蒙蒙的,我知道想快点好就要遵医嘱,马上躺在床上接受妈妈要做的这个检查、那个检查,妈妈谨慎得未免小题大做,我在冷静之后自然是配合的,当年奶奶就因为太过要强不在乎小疼小痛,迷信自己“打小没生过大病”,最后一病不起,多少钱也救不回来。
我提出院要求时,妈妈根本没理我。
但她随即补了几句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也公事公办地应承了。我醒了,恢复意识了,这间病房的氛围越来越古怪,它像一个牛胃填了太多东西,本是坠得让人紧张,确定安全后终于反刍,所有人开始不是滋味。
妈妈小心翼翼,她也许思考了我说的那些东西:我一直想自杀,我还想杀人,我对他的感情一整个不正常。但我大病一场还要高考,她什么也不敢做,我猜她很想叫个心理医生和我聊聊,或者把师兄叫过来观察情况,看着我尚能与两个孩子理智沟通,和护士姐姐有说有笑,对男人很有礼貌,不停惦记楼上的小情人,怎么看也看不出异常,她提心吊胆,又悻悻不悦。我向小孩道歉了,但我没向妈妈道歉,就像她没法对外公道歉,我们同样不顾至亲的心情,妈妈的婚姻是忤逆,我的爱情无异背叛和背刺。
他也一样,我和妈妈毕竟冷战多年,爱情的公开不过是把彼此推向更远,距离外又加距离,但我们终究放下了对彼此的某些成见;他却着着实实与他的妈妈断裂了,他不但爱上他妈妈根本不能接受的人,还拿命威胁最疼爱他的人让步,他受伤严重需要照顾,他还有高考还有学业,一位母亲能做什么呢?只能反反复复忍耐这种伤害。
任何心不甘情不愿都是危险的,他们母子之所以有心结,就是多年以来彼此的奉献里有太多心不甘情不愿。
我深知这一切,可我的头脑和我的身体一样虚弱,我几乎开始厌恶我自己,想明白的事越多,越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到。比起无处不在的压力和无能为力,“我爱你”这三个字简直不值一提。我们经历了几番生死,终于开始怀疑爱情是什么。
但我病房热闹起来了。
第一个出现的是招福。我打开手机蹦出的第一条消息就是他,考完试他直接冲过来,唉声叹气地在我房间踱步,招福没问什么就看出了我们的状态不理想,我们的情况也不乐观,他跟我说了期中考试的几道大题,最后说:“我师父真敢,我就不行。”招福讨喜的、年画娃娃一样的脸难得愁云密布,“如果父母真反对,我跳不下去。”
我想没人会宣扬跳楼,也不知招福怎么猜到的。我让他赶紧回去复习,他还嚷嚷:“你敢跳吗?”我忍无可忍说:“我当然不跳,我的父母又不是他的父母,我和他们断绝关系就行了,为什么要跳楼?假定自己遇到一件遇不到的事有意义吗?被害妄想。”招福偃旗息鼓,急匆匆上他的晚课去了。晚上班长、副班长、作家和班委会成员们结伴而来,后面还跟着班主任——听妈妈说班主任来过两次了。老师同学们的说法是雨天太滑他从高处失足,不巧摔得严重,而我则是连日劳累终于昏迷不醒、高烧不退——这些胡扯的话大概是那男人编的。大家七嘴八舌地担心着,只有班长一言不发,作家咬着嘴唇,还有副班长,她的眼圈一直是红的,她是我认识的女生里最洒脱的,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她。我突然明白她为什么能把一句“殉情只是古老的传言”唱得那么沉郁深刻。
我只能说我没什么事,他们对着我平日就没几句话,现在也说不出更多的,最后还是眼镜打趣:“这次你没参加考试,我们都打赌呢,打赌谁能拿第一——您这一病,我们终于有个机会。”
我跟着他们一起笑,其实没什么好笑的,但这间牛胃病房太沉闷,看到他们我短暂地松口气,趁他们和进房的姐姐说话,我低声对班长和副班长说:“这么多人,先别去看他。”他们会意,神色更加担心。
我不是不相信班上的人,我只是害怕基于事实的联想,他的重伤状况传到班级,不知又会生出怎样的传言,又会怎样流传到家长群,副班长小声说:“行,我们晚点去看他——就我们三个。”我点点头。
他们很快走了,两位班长自然会找到妥善的托词和合理的借口避免大家一起上楼,而最想上楼的我和他们一样只能看手机,我不能给他发短信,他看不到。现在我不能难过,不能生气,不能负面思维,不能抱怨,不能有任何对不起任何人的情绪,不论对妈妈还是他,对他的妈妈,甚至那个男人,任何一种难过都像忘恩负义。妈妈对我小心翼翼,我对他们连大气也不敢喘。以前压抑了能眼不见为净,能找他哄哄我,现在不一样了,所有事我都要自己撑着,我必须撑着,不然就会失去他好不容易为我们砸出的一点空间。我想藉由这场不幸飞快长大成人,独当一面,却不可避免地预感着事情也许会变得更糟。
深夜,我实在忍不住偷偷溜进电梯上了楼,对着他病房的门发了好一会儿呆,一只手揣在病号服的口袋,握着折给他的飞机。以前他发现我没折飞机就瞪我,什么也不说,气哼哼等我自己想起来,现在他还在乎吗?当他被周身的疼痛折磨,被一向爱他的妈妈冷对,他到底后不后悔?我无力地看着那扇门,终于摇晃着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我的病房更热闹,妈妈的生意伙伴们不断来嘘寒问暖,以前我一定勃然大怒,恶意猜想她竟然拿我生病搞人情交际,现在我只是尽量温和地靠在床上,感谢那些伯伯叔叔阿姨。男人抽空对我解释原由,我突然住院是学校的大事,学生传家长,家长传熟人,家里的生意伙伴们的探望有些能回绝,有些不好拒,我点头表示理解。但我着实厌烦,这间病房成了透明橱柜,外面不时有人路过,里面定时有人参观,我不断想妈妈这些年为生意不知有多少无奈,忍着。
晚上又来一批。这次不是客人,是亲人。舅舅带着妻儿来看我,就连一直住在舅舅家的我不太熟悉的那位前保姆——我迄今不知该怎么称呼这位老人——也来了,她和妈妈感情还不错,妈妈不时接来家里吃饭,不爱在家的我一般碰不上。老人家很有照顾病人的经验,把病房的边边角角检查一遍,和妈妈说着什么。
舅舅面色严肃地看我,我想妈妈把一切告诉他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妈妈非常仰仗舅舅,舅舅对他的姐姐也有一种放不下的责任感——也许是亲情依恋。舅舅提了很多关于未来专业、志愿学校、留学计划、人生打算之类的问题,我厌烦他在我生病时还要考量我还能不能当继承人,又不得不一一回答。舅舅的问话平铺直叙,毫无转折和前提就问起了他的成绩、奖项、志愿,我心中的抵触更深。也许我的不愉快已经露在脸上,舅舅没有更深入,但他轻描淡写的语气分明在表达我们的感情微不足道。我早就知道自己得不到任何家人的祝福。我想过激烈的反对会让我恼火,却没想过这种半好笑半冷淡的态度更加伤人。
我的头有点疼,病房一下子挤了这么多人不算,还有那么多小孩,小孩碰到小孩越说越欢,还是那位老人提醒舅舅病人怕吵,他才肯收工走人。妈妈终于看不过,坐在我旁边剥着水果,无奈地修补着我和舅舅的隔阂:“你舅舅……真的很关心你。我说的那些你奶奶留下的东西,后来都是你舅舅帮着照看,别人我也信不着。他说过如果以后是你亲自继承,他只收基本的管理费。如果有别人……就要按抽成。这是他的做事方式,如果没有你,他不会浪费精力管这些。”
我隐约猜到过妈妈说的合作者,比她强很多又不会把她一口吞了,除了舅舅她还能信谁?对这些亲人,奶奶也好,妈妈也好,舅舅也好,我算得上负债累累。我不能再说“我根本不想要”这种任性的话了,那是小孩子说的,现实没那么简单。但一时之间我哪里找得到和他们相处的办法?
我真想他。他一直是我对抗这个世界的救命稻草,还有乌龟壳。
两个小孩坐不住,又吵着“去看哥哥”。
我的心一动,却不敢看妈妈。
“要紧紧拉着哥哥,不乱跑,能做到吗?”男人接话。
“能!”小孩欢然答应,跑到我床前要扶我起床,我硬着头皮勉强坐起,几乎流出冷汗,一眼不敢瞟妈妈的方向,害怕她一个眼色和脸色我就失去看他的机会,男人搭手扶了我一把,我借着力站起来。低头蚊子似的道了声谢。这个时候小孩子的存在尤其重要,他们毫无杂念,一心贪玩,哪里想得到大人间的暗潮汹涌,只知拉我去按电梯。
我硬着头皮从一个牛胃钻进另一个牛胃,那对母子如同一张画的两个透视中心,沉默地对峙着。两个小孩大大方方地喊:“阿姨好!我们来看哥哥!”“阿姨!这朵花送给你!这朵送给哥哥,是我们今天手工课做的!”
我愈发不敢抬头,真不知他的妈妈现在什么脸色,我的眼迅速扫过病床上的他,他是不是更瘦了?
他看到我,涂着药水的眼角牵动着,这种微小的动作似乎引发了某种头痛,他忍耐着皱了皱眉,嘴角翘了翘。
我心脏猛地搅动,恨不得躺在床上的人是自己。
我别过脸,目光正好对着两个小孩和他的妈妈,他的妈妈没说话,也没摆出任何不快的脸色,手像无意识地动着小孩送的手工花,不着痕迹地站起来为他拔掉吊水的针头,两个孩子看她水里的软软的瓶子问我:“哥哥,那个单词是什么?”
吊水瓶上贴着中文,但英文更明显,药物英文又长又复杂,我没见过,估量着读音,他的妈妈飞快地说了一个单词。
两个小孩立刻凑过去问这问那,他的妈妈只好又一次蹲下身,不许他们碰医用品,却随口准确地读出他们指的单词,两个小孩跟着她读,一左一右不停问,她本性温和,也可能常年工作培养了过高的耐性,竟然毫不厌烦地应答着。
也许她和我和他一样,根本不知该说什么,能做什么,不如听两个其实不受欢迎的小孩饶舌。
我看到的他的脸色更差了。
我狼狈地带着两个小孩告辞,他的妈妈依然不说话,只对小孩们礼貌点头,我的心被野兽一爪又一爪地撕扯,他的脸色分明在说我做了多余的事,我牵着两个孩子走过走廊,他们还在仰头笑道:“哥哥,阿姨说英文真好听。”“哥哥,哥哥什么时候能好一点?”迎面走来他们的爸爸,他手里拿着一套干净的病号服,想来是要给他擦洗身子后更换的,两个小孩立刻甩开我硬要尾随那男人去病房,我无奈极了。而走廊里还有推着车的护士,匆匆而过的查房医生,他们似乎是男人的旧识,看到他便客气止步,寒暄几句。
我真想马上出院,带着他远走高飞,一切都让我压抑,我大概消化不了这个世界,只能被世界消化。我躺在床上看手腕上的针头,看点滴里的药水,看惨白的天花板,茫然得不想思考,妈妈又走了,两个小孩回来了,我让他们不要总去上面吵病人,他们摇头,小女孩说:“爸爸去的时候我们也要去。”
“为什么?”我问。
他们不说话,神色里有很多掩不住的小心思,紧张,精明,又直率,我突然了然,他们怕自己的爸爸和前妻接触太多,威胁到他们的妈妈和他们的家庭。在他们看来,另一位阿姨温柔漂亮,还懂许多谁也不懂的英文,太危险了。
我闭上眼睛,这肯定不是妈妈教导的,妈妈那个人高傲惯了,知道这件事没准还要训他们;更不可能是那男人教导的,那个人本质软弱,却没有多少心机。能说小孩错了吗?他们小小年纪就知道体体面面维护自己的家庭,我当年怎么没有这种本事?
我又想起他曾说我咄咄逼人。咄咄逼人大概是我们家的特性,外公、妈妈、舅舅、我、一直到这两个小孩,每个人都有这种特质,而他和他的妈妈在此时此地几乎无法招架。他已经躺在床上了,他的妈妈性格再烈,再有利用舆论的头脑,也不得不顾及他的身体。何况经此一事,他的妈妈不哭、不闹、不指责、没出现他最怕的失魂落魄,反常得让人惊惧又难过,他们母子需要多少天、多少年才能缝补内心的裂痕?——如果我一直存在的话。
我愈发睡不着、躺不住、难受地动着身子。更晚的时候班长他们专门来看他,看完在我这里坐了一会儿,我们相顾无言,我再也压不住厌烦,我又开始看一切不顺眼,但我不会再随意发泄,我客气地让他们尽快回家,不要耽误明天的课程;又客气地让男人回家,这里有负责的护士,不需要他不时照看,何况妈妈那边也需要他帮衬,孩子也不该整天泡在医院耽误钢琴课程。我随即开始后悔,我这样跟他说话算什么?捡软柿子捏?我差点害死他的儿子,他还没找我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