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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我小时候是个熊孩子。”他说。
“哦。”
“喂!”
“好,熊孩子。你做了什么?”
“给你送饭的姐姐,我一直没来得及跟你说她的事。其实我故意隐瞒你。”
“什么?”我立刻紧张,莫非他们有什么关系?
“喂喂喂!你别乱想!”他连忙起身,正好服务员把饭端来,他小心翼翼把我的那份摆好,低声说:“别乱想,我在遇到你之前除了女性朋友多,绝对没有对任何人心动过,也没和任何人暧昧过,她就是个姐姐!你的脸色别这么吓人。”
“哦。”我拿起汤匙。
“真是的。”他拿我没办法,用筷子戳了一下我的脸,继续说道:“其实,她差点真成了我的姐姐。”
“嗯?”
“以前她爸爸追过我妈妈,我妈那么好看,给她介绍相亲的人特别多。”他边吃边说,“那时候我太小,怕她有了新家又要顾着新老公,又会有新孩子,我偷偷打听男方的情况,也是离婚,做生意的,有个女儿,我就去找那女儿——就是给你送饭的姐姐。她比我大却比我幼稚,对父亲想再婚比我还反感,毕竟有后妈肯定有后爸,她比我更怕,于是我就想了个主意,我们在各自父母面前又是装不满又是装无助又是装害怕,他们没见两面就告吹了。”
我无语,他还有这样的光荣事迹?的确够熊。
“后来我们遭到报应了。”他的话语里带着淡淡的悲伤,“我们在一个极其偶然的场合碰到,我这边我妈断了相亲念头,一心一意培养我,她那边爸爸还是找了个二婚妻子,呵呵,女人要狠起来,心机起来,也真让人恶心。那女人表面和和气气,在她爸爸面前装样子,其实根本不管她,不爱学习也不督促,任由她在外面混,记得我跟你说‘把孩子养废’吗?那女人就想这么干,她还生了个儿子,更嫌姐姐碍眼。姐姐倒是比我看得开,只说‘早知道当年不搞那些事,我还能有个好后妈’。我也后悔当年一时糊涂。”
“真的吗?”我下意识问。
“啊?”他愣了。
“你这么宝妈,想让妈妈嫁给别人吗?”现在我愈发了解他,他那么渴爱,怎么可能希望妈妈嫁人。尽管他说过他妈妈只想一心照顾他,但女性比就比男性心软,如果发现儿子不希望有另一个家庭,他妈妈怎么可能动再婚心思?
这件事归根结底究竟是谁的错误?他的?但他是个孩子;他妈妈的?但她只是心疼他。命运的可恨之处在于谁都没有错却出现错误,最后所有人深受其害。
他半晌才说:“也许吧。所以我才说,我没告诉你很多事,都是不好的事。”
我不知该说什么,夹了一筷子菜送到他嘴巴边。
“你笨死了。”他说,还是张开嘴巴一口咬住。
我继续吃饭,继续听他说。
“其实我妈妈本可以有另一种生活。”今晚的他出奇坦白,似乎打定主意将心里最在意的事全部讲给我,“如果她及时进入另一段感情,如果另一个家庭更好地平衡她的心情和精力,如果我不那么粘她,让她专注于医院。这是我没跟你说的。以前我总抱怨我妈,但是……我不是故意的,你相信吗?”
我点头。他只是太委屈了,这些委屈他从未向任何人倾吐,看到我他根本收不住,我也一样。当我们向对方展示伤口的时候,我们是痛快的,我们害怕不够彻底,在潜意识里,我们担心自己在对方眼中不够可怜,现在想想,这是一种邀宠心态,我们要和对方连在一起,不知不觉将其他人看做敌人,我们要跟身后的家庭决裂,有他们在,我们永远不痛快。
我们即将和他们永远决裂。
“你觉不觉得我很黏人?”他问。
我还是点头,小糖包,小脆纸,那么聪明能干,却一点也不独立,和他妈妈一样。
他也点头,笑道: “不过我可不是谁都粘,我只粘你和我妈。我根本离不开我妈,你知道吧?”
“知道,所以我会强行把你带走。”我心想。
“你说,到底是我离不开我妈,还是我妈离不开我?”他自言自语似的。
我知道他不需要回答,我倒是对今日的某些结论产生了新的思考,在他和他妈妈的关系中,究竟谁控制谁?谁影响谁?我们没有关系时,他就算吃醋也有分寸,一旦确定关系他便迫不及待想控制我,这究竟是他耳濡目染沾染的个性还是他的天性?算了,不重要,他什么样我都要。我随口问:“后来呢?你和姐姐?”
“后来我发现她爸爸重男轻女,当然不能看她吃亏,我就怂恿她要钱,跟她爸爸说要工作,要铺子,要租金,要店面,要到手弄几个月就装亏损,把钱自己吞了,能吞多少吞多少。”
我目瞪口呆。
“不是我教坏她,是她后妈太厉害,整天想着法子帮两个儿子——后来又生一个——搞钱,她要是下手慢了嫁妆也不剩多少。这傻丫头起初还不同意,我就吓唬她说按照她后妈这贪财个性,孩子好不了,将来等她爸老了肯定被扫地出门,到时她拿什么养活,她这才开始紧张,按我说的办。不过具体的弯弯绕绕我不是很懂,问的都是当时认识的大人。”
我能说什么,原来不止我会搞阴谋诡计,他也是个高手,只是他不爱弄,也不爱争,他的本质仍然是善良的。
“怎么样?”他紧张地问。
我想笑。
他总是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秘密地考验我,不说题目也不说标准答案,一切只由他心领神会,我不喜欢这样,但这是他获得安全感和快乐的唯一办法,这种快乐比我的告白更令他信服。
“更爱你了。”我说,“太圣母是缺点,这样就很好,难怪姐姐对你这么好。”
他满脸通红,别别扭扭不敢看我,但我看到了他嘴角的弯弧,真好看。
“我们不太联系,其实我们没什么能聊的话题。但我需要或者她需要的时候会想到对方。”他低头开始吃饭,我看着他鸦黑的头发,又是一阵难过。队长和姐姐大概是他最信任的两个朋友,这两个人极少出现在他的谈话里,极少出现在他的微信里,他们和他个性太过不同,他们也许知道他的难处,因此刻意不出现,这种情谊固然温暖,却也加深了他的寂寞。他不敢放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不只是我,还有他深藏的友人。他一如既往地矛盾着,不愿在我们面前暴露他的妈妈,他不肯让妈妈遭遇任何可能的指责。他太累了。所以当他面对妈妈的怒意和训斥才会无话可说。
每一次我为他难过,感同身受的情绪几乎要压垮我,像海水不停搅动,浑浊错乱,难辨颜色,可当我惯性的理智让我稍稍冷静,那片海域便无限延展,一层层翻出巨浪和真相,关于他性格的某些真相:他是主动者。不论对母亲,对队长,对姐姐,对许多朋友,哪怕许久不联系,他依然可以随时重启,轻而易举地填入分离地空缺中,从人性的角度,没有人愿意失去一个像他这么“有用”、“有趣”、“有主意”的朋友,他非常了解自己的价值,因此畅通无阻。
所以在他离开任何人时,他根本不考虑旁人的心情,因为他随时可以回去。也因为他的倏来倏去,不能把握,他的朋友们只能把他当成一颗流星,惊艳地擦过夜空,照亮过自己,暖过自己,再也无法忘怀,却因不能拥有而产生永恒的距离。招福说过的那些关心他的朋友、议论他的同学、包括招福自己,只能在距离外观望他。只有像队长、姐姐这样个性质朴粗粝的人才会一次次忽略他的任性,成为他心灵的某种依靠,也因为不够敏锐细腻永远察觉不到他真实的心理需要。
我突然觉得每个被环境逼到绝境的人本身未必无辜。命运是一团密密麻麻的因果链,剪不断理还乱,也许命运并不神秘,只是过于庞大糅杂,远超人的能力。
那么我呢?
在我们的关系和即将到来的结局中,谁是主动者?
我于他与其说是距离,不如说是落差,在我们的情感和认知里总是有一小段又一小段突兀的山崖,我们固执地将它们视作石阶,连蹦带跳,连滚带爬,不论如何也要到达彼此。我为他绞尽脑汁,他为我费尽心机,我们的冲突从未间断,从开始的开始,到每一次心平气和的暂时休战,我愿意为他修正许多自身的缺点,却无法篡改本质,他就改得了吗?所以他一直以旁观暗恋的身份陪伴我,这是他最习惯最舒服的方式,他可以来,也可以走,可以照常生活,把我当做一个回忆。只是我不是一个被他帮一把就满足的人,每当我想成全他,想把自己扮成一个感情上的圣人,很快就被贪念反噬,我战胜不了本能,人不可能战胜本性。
“想什么呢?”
我听到他刻意轻巧的声音。
是啊,想什么呢,他在想什么?
我们明明说过要对彼此坦白,为何还是猜来猜去?不止他想捂住自己不好的部分,我也一样,我不能告诉他我正在看穿他,我不能告诉他今晚的目的地,雨点拍打身侧的玻璃,灯光下的有色玻璃镀了一层雨渍的灰,那扇玻璃外没有任何东西,这个二楼饭厅只有我们两个和昏黄的灯。我凝视他,他的嘴唇因食物的汤水和油润变为鲜色,他看到我眼神就会变活,纸白的脸,鸦黑的发,仍然少年的削瘦线条,不论看多少次,他依旧波光潋滟。
可惜我看不到他老去的样子。有时我会拿他的父亲、那个我并不喜欢的男人当做模板,不止一次想他中年的样子,我只能想出一个轮廓,他依然活跃,依然在球场上拍球,他更加沉稳,更加令人信赖,他还会不会对我说“气死我了”,然后吸气、呼气、用灵活的眼睛瞪我、扑到我怀里?我想他会的,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即使他因为年龄产生自持,认为这些行为不再合适,那时的我也不再是今天的我,我会有一些感性上的进步,我会主动把他拉到怀里。
“喂,看什么呢?”他的脸微微红了,每当我凝视他就害羞,他的内心是清纯的,不像我。
“你看什么呢?”我问,他明明也在看我,他看我的时间比我看他的时间长得多,从进入高中他就开始看我,从初中他就开始恨我,从交恶他就已经爱上我,他的所有感情都比我长,包括杀人的心思。
他看起人来不像我这么古板,在我不注意时偷偷看,夹在旁人之中明目张胆看,在我面前低头、抬头、仰头、眨着眼看,此时的他却很惆怅,放下筷子,擦了擦手和嘴巴,瞟起眼看我,他正面看我时总是欠了大方,仿佛偷了什么。
我才是小偷,我偷偷拿走了他身上的很多东西,包括他骄傲的个性和顽强的自适力,还有对世界美好的感悟力,我引导他绝望,引导他一条路走到黑,引导他只看我不看别人,而我只是一个悬崖下的泥潭。
“你说,你老了是什么样子?”他笑着问。
那是电光石火的一瞬,我几乎被他的眼神吞掉了魂魄。
他和我想着同一件事。
他是不是知道了?
知道我的目的,知道我长久的险恶用心,知道今晚我们不会在洁柔的床榻上安眠,而是碎成合金车皮上的骨头渣和肉渣?
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惊疑不定,越是这个时候我越沉着,就算他也看不出我的异常,果然他只是仔细地上下打量我,调皮地用双手比了个摄影框,向往地说:“头发全白了是什么样子?像个老绅士?”
他的口气让我心酸。
“这衣服真难受啊,”他又拍了拍身上湿掉的衣服,“要不我们买一套情侣的?”
我又怔住了。
“我一直想和你穿情侣的。一样的鞋多没意思,要有一样的衬衫,对称色的外套、裤子,对,还要有手链,对了,你看过穿街舞的装扮吗?超酷,脖子上的链子,手上至少三个戒指,衣服颜色特别狂,裤子不是肥就是破洞,哈哈哈,你穿上什么样子?”
“闭嘴。”我才不穿,为什么要穿那么复杂?简简单单不好吗?
他哈哈大笑。善意地嘲笑我就是他的快乐。
“走吧。”我擦净手。
“嗯?”
“我记得附近有个营业时间晚的运动用品店,买两套。”我说。
他微微努嘴,随即一笑,“你啊……真是的……”
“你这么不满,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我问。
“喂!怎么有人问这种问题?你有没有情调?最沉不住气的女生和最没用的男生才问。”
“问个问题我还雌雄同株了?不说算了。”
他又开始大笑,帮我把东西一一装进书包,抬头正色说:“还能因为什么?人都是自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