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的卢卉偷偷打量着桌上的饭菜,靠近四人的是一盘炒得部分发黑、蔫蔫的青菜,一盘只有少量鱼肉附着的昨日鱼骨,一盘复热过不知道几次的梅干菜没扣肉,还有一盘吃得见底的芹菜炒鱼豆腐。靠近王芬和李老师那边的菜色却是香煎马鲛鱼、瘦肉满满的肉羹汤和三片厚厚的煎肉圆。和卢卉坐在同一边的几人都只是朝嘴里飞速塞米饭,鲜少会动筷子夹菜。
这时,卢卉才注意到自己面前没有筷子、没有碗、没有米饭,她抬起眼,用充满希冀的目光注视着王芬,希望她能发现自己的异样。如她所愿,王芬在她的殷切的目光下终于抬起了头。
“不知道你要来,你自己去厨房拿个碗盛饭吧,小孩子要学会独立”,王芬咽下嘴里咀嚼着的饭菜,用手向右边一指,示意卢卉厨房的位置。
好想回家啊!
卢卉很是局促,但又不敢忤逆大人的话,只能怯生生地从座位上挪出来,慢吞吞地朝未知的区域迈进。每个人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吃饭,只有卢卉一个人在潮湿杂乱的厨房里偷偷红了眼。先是在橱柜里拿了个小碗,卢卉环视了一圈这个并不大的厨房,目光锁定到不远处盖子大大敞开着的电饭煲。走到电饭煲前,卢卉微微踮脚,探头向里边看去,隔着已经模糊的泪眼,只能看到贴着电饭煲内壁的一小片白色。卢卉假装困倦,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再在不经意之间飞快地抹去眼眶里含着的泪,紧接着往右边的门框外投去一个隐蔽的眼神,观察餐桌上众人的动作和反应,见没人将注意力放在这儿,卢卉迅速用饭勺舀出为数不多的米饭,只留了两三口的量,可她依然觉得不够、不够!
端着只有半碗米饭的小碗回到餐桌上,卢卉小心翼翼地将目光投向餐桌中央,起身前本就快见底的菜碟子如今也只有些许汤汁和零星几点残渣,餐桌边的人也都走得差不多了。为了能吃饱些,卢卉也顾不上其他,把三分钟前的拘谨和羞涩全都收起来,默默加快扒饭的速度,只是她一直垂着头,害怕被大人们察觉到通红的眼眶。
等到眼圈的热意散去不少后,卢卉放下筷子、抬起头,发现桌上只剩下正对面的王芬,她靠在椅背上饶有深意地看着卢卉。屁股下的塑料凳子挺硌屁股的,卢卉不着痕迹地挪动了几下屁股,眼神和王芬短暂地接触了一瞬,又飞快地错开。
王芬开口道:“饭吃饱了吗?把垃圾收拾收拾,我带你把路再走几遍。”
卢卉不敢说自己没吃饱,也不敢说菜很差,更不敢说自己一点都不喜欢这个阴森房子之类的话,只敢把面前掉落的三四粒米饭夹进饭碗里,然后小幅度地起身站起来,打算跟着王芬进行下一步活动。
好想回家啊!
“诶!把碗拿到水槽那儿去,把这几个空碗也带去给阿婆”,王芬指指餐桌中央的盆子后,又指了指面前她的碗筷。
看着王芬指甲修剪整齐的手指,在透进来的阳光下白得反光,又看到自己因为用力捏着饭碗边缘而发白的手指甲盖;想到要把碗筷拿去给水池边刷碗的阿婆,回忆起她的形象,头发花白又稀疏,坚强地趴伏在她的头顶,一只眼睛患了伤病,有一层白翳覆盖着,只从底下透出淡蓝色的瞳孔边缘,另一只眼睛中的眼神也不大友善,牙龈萎缩得厉害,皱巴巴的嘴唇瘪进去几乎都要看不见了,脸上的皮肤组织垮塌下来,嘴角耷拉着,瞧着是很不好惹的样子。
此刻的卢卉只想把碗筷朝地上狠狠一掼,像从前那样哭闹着要回家。可是卢卉不能这么做,这不是好孩子该做的行为,爸爸妈妈也不在,没有人会惯着她,若是闹脾气,往后的生活只会更艰难。
卢卉只能唯唯诺诺地照王芬说得做,像是今天第一天入职的小保姆,那一刻小小的卢卉清楚地明白,往后她要一直过这种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生活了。
九月初的气温还没降下来,从前离不开空调和风扇的卢卉在吃饭的时候刚经历一场短暂的聚众桑拿,现如今又跟着王芬在烈日下的大道上来回走了三四趟,只为了能熟记这条以后要走上无数遍的路。
终于结束了“酷刑”,王芬领着卢卉又回到房子里,这次卢卉再也不觉得这房子阴森恐怖了,在心中畅快地直呼凉快。卢卉的小腿轻微打着颤,短袖不舒服地黏在身上,周身向外蒸腾着热气,鬓边的碎发一部分杂乱地梳理着可她注视着客厅墙边紧挨着的两把太师椅不敢坐下,王芬直立在地上一摊乱扔的鞋子中转身看向卢卉。
“我要午休去了,下午两点你别忘了上课。有事到四楼来找我,你就先去三楼和同学们熟悉熟悉”,王芬站在楼梯中央,半回身对卢卉说。
卢卉点点头,没有出声应和,王芬也只当她不说话是路走多了累的。等王芬走后,卢卉终于大着胆子,鬼鬼祟祟地在堆满了杂物的太师椅上坐下,偷偷地呼出一口冗长的浊气。身上的汗臭味弥漫开来,使得卢卉不能畅快地呼吸,嘴唇也干到严重起皮,只能时不时地用舌头舔舐,卢卉一会儿用手在鼻子底下轻轻扇动,一会儿把两只手叉在腰上,以便身体更好地把汗散出去,但又不敢闹出大动静来被在厨房洗碗的阿婆察觉。
好像回家啊!
等到热意褪去,卢卉朝王芬离开的楼梯方向张望去,整栋房子都好像照不到阳光似的,只有少量的亮光从狭窄的透气窗里渗进来,潮湿的台阶不知道要通向什么样的场景,墙面上星星点点的霉斑和少部分黑笔涂鸦,上方的黑暗处虽然隐约传来孩子们吵闹的动静,但一想到每个人那陌生的脸庞,卢卉最终还是心生退意,干脆在椅子上坐到上学时间好了。
本想闭着眼休息一会儿的卢卉听到厨房传来脚步声,逐渐向她逼近。卢卉猛地睁开眼睛,把原本松懈下来、靠在太师椅上的脊背直直地挺立起来,只是把头垂了下来,盯着不停在地上蹭来蹭去的双脚。
“不要坐在东西上”,阿婆湿着手从厨房走出来,从椅背上抽起张破抹布擦手。
卢卉顿时像惊弓之鸟,不知所措地站起身,朝右前方挪动了几步,用力地抠挖着手指边的死皮,她像是莫名被架到了高台上,不知道眼下该何去何从。
好想回家啊!
阿婆越发靠近了,在卢卉身边站定,弯下腰把两张并排的椅子上的所有东西都收拢到一边去,率先在左边的太师椅上坐下,用手在右手边的椅面上轻轻拍了拍,“快来坐,你叫什么名字?”
卢卉像是被微波解冻的猪肉,瞬间自在了许多,不过她也只敢把三分之一的屁股重新放回椅面上,把左腿翘到右腿上以维持平衡,但还是不敢抬起头直视阿婆,把目光直直地投向因为频繁抠挖而泛白的手指。
对于阿婆的问题,卢卉用微弱的声音回答道:“我是卉卉。”
阿婆的年纪大了,各个器官都不好使,卢卉的蚊子声根本入不了她的耳,所以她再次大声重复了一遍,“我叫卢卉,你可以叫我卉卉或者小卉,家里年纪大一点的长辈都叫我小卉。”
“噢!小卉,你是哪里人啊?”
“我是温河镇来的。”
“那你来这儿读书挺远的嘛!家里有几口人啊?有没有弟弟妹妹?”
卢卉鼓起勇气和阿婆的目光接触,但很快又不着痕迹地把视线挪开了,“家里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和妹妹,妹妹只有三岁呢!”
“爸爸妈妈怎么不想再生一个啊?反正你们家有钱,让他们给你生个弟弟来,家里没有男子怎么可以呢!你姑姑就给我生了个孙子!”
这是卢卉活到八岁时第一次有人这么直白地在她面前展示“重男轻女”一词的含义,从前人们还会扯一层薄薄的遮羞布,假意问问卢卉对于三胎的想法,虽然提问者发问后就只字不听了。可惜那时卢卉在这方面了解得还不多,天真地以为这种害人思想是封建糟粕,不会出现在当下的新时代中,所以她也只是感到十分疑惑和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不适,但没有继续这个冒犯的话题,转头聊起了其他。
但卢卉没想到的是,在往后的四年内,她还是能时不时从阿婆的嘴里听到同样的问题,小学阶段剩下的两年能侥幸逃脱阿婆的追问,这还多亏了卢卉随着王芬搬到他们的新家去。卢卉不理解阿婆对陌生女性的子宫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的控制欲。在世俗的价值观念里,这个年纪的女性角色通常是母亲和婆婆,他们有权对自己麾下的年轻女性的子宫指手画脚,而不是由一个陌生人来置喙。
终于熬到了下午上学时间,三个男生和两个看上去年纪最大的姐姐陆续从楼上下来,男生们自顾自结伴离开了,连个眼神都没给卢卉,两个姐姐还落在后头穿鞋。
好想回家啊!
“你们带带小卉吧,她今天刚来,路都不认识”,阿婆招手拦住刚直起身的两人,卢卉也拘谨地站起身,默默地跟在热聊着的两人后头离开。
一离开房子,穿过曲折的巷子,卢卉觉得呼吸都顺畅起来,阳光把试图入侵她身体的阴暗都晒化了,脚步轻快地能飞起来。连上幼儿园都会试图逃学的卢卉,第一次那么渴望到学校里待着,那儿的安全感可比山脚下的老破房子充足多了,毕竟连光照程度都不同呢。
“我们可以叫你卉卉吗?你是从哪里来的呢?”
卢卉很开心能和她们交流,快走了两步,紧贴上走在前头的两人,“我是温河镇人,你们是哪儿来的呢?”
刚才主动打破三人之间僵局的孔语桐率先回答道:“我家在春明镇,和你家挺近的呢。”卢卉很喜欢这个看上去有些胖胖的姐姐,靠近她就像是晒在早春的太阳里,暖和又不刺眼。
“我是颜娟玉,正在读六年级,家就在贵妃县里”,另一个瘦瘦高高又很酷的姐姐紧接着说道。
“我是一年级!今天才刚来,什么都不知道”,卢卉不清楚该和刚认识的人聊些什么,说些没有营养的话只为了能建立起友谊。
没多聊上几句,三人就走到了小学本部。
“你记得去学校的路吗?”
不过是短短的一段直道,甚至在目光所及之处,对于一个新脑子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但卢卉还是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向两人。
颜娟玉轻推了一下孔语桐,用眼神示意道:“我们送她去吧,反正上课时间还早。”
卢卉的眼睛顿时亮起来,用充满期待的眼神注视着孔语桐,迫切地希望她能同意。
孔语桐被卢卉的表情逗笑了,拉起她的手朝斑马线走去,颜娟玉跟在两人的后头。那一刻,卢卉觉得以后生活在王芬家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的事。
一、二年级放学比高年级要早一节课,颜娟玉和孔语桐不能来接卢卉放学,王芬也顾着自己的工作没时间,只是通过班主任王春华之口,通知卢卉下午自己回家,幸好卢卉记得回去的路。
时间还很充裕,卢卉慢吞吞地闲逛。未来每个放学后的自由时间,她会在每一家感兴趣的店前驻足眺望,但是担心口袋里的钱不够,不敢进门仔细看;她会在路边的樟树下站定,虽然还没到叶子落下的季节,但是成熟的黑色种子落了一地,她最喜欢用脚一粒一粒碾碎;她通过没有红绿灯的斑马线时总是东张西望,也经常收获好心司机的让行;她路过小学本部对面的马路时,会被三轮车上散发的香味吸引,馋得口水直流。没有一个人可以拒绝学校门口小摊们的诱惑。
只是开学的第三个星期开始,王芬的外甥蒋林航就盯上了卢卉,或者说,他打上了卢卉口袋里的钱的主意。卢卉照例每天拿着卢军给的三十块零花钱在小摊前克制地消费一笔,蒋林航原本和他的同学们站在一起聊天,看到卢卉后便眼巴巴地凑过来,用他水润的大眼睛祈求状地盯着她看。
“你能不能请我吃一根麦芽糖?很便宜的,一点都不贵。”
“你能不能借我五块钱,我想买个雪糕吃。”
“再借我两块钱,我要买块橡皮用,以后一定会还的,快快快!”
“你买的炸土豆分我尝尝,我明天买了也分你一点。”
卢卉从小就被教育要与人为善、慷慨大方,两人又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无论如何关系也比陌生人可靠,而且那时她还不懂人心险恶,在每次蒋林航提出要求时都乖乖听话,毫无保留地把自己口袋里的钱给他用。
好想回家啊!
直到两三个月后,卢军察觉到了不对劲,仔细盘问卢卉后才知道这些事,但碍于亲戚的脸面,没有告诉王芬,也没有追究从前的钱,只是私下告诫卢卉不要再听蒋林航的话,傻傻地把钱给他。卢卉早就不满自己的钱流入别人的嘴里,心里也十分清楚蒋林航借走的钱不会还,许下偿还的承诺也没有兑现的可能,有了爸妈的支持后,她的腰杆子硬得不行,委婉拒绝了蒋林航几次后,便被他记恨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