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的人,没有几个还有口腹之欲。
两人拣了个靠窗的座儿,伙计打着哈欠上了壶茶。
元十三心不在焉:“你说吧。”
重矅倒了两碗茶,缓缓道:“我知你前事皆忘,也不记得我是谁,但这不重要。”
元十三眼眸微垂,静静听他说。
“我是来带你回去,如今你既不愿走,我也不会勉强。但有些事还得你拿主意。你出事的消息尚未传出,萧宗主此刻正在陵渚一带治水,收效甚微,来之前我听闻他们打算前往妖界商借息壤。你于他如师如父,可放心他涉险?”
元十三说:“他既做此决定,想必已有万全之策。我在与不在,没有分别。”
“储龙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萧冕正四下寻他,他们与你是至交,可有话需要带给他们?”
“既是至交,当知我心中所想,好自珍重。”
“林氏几位公子,皆受教于你跟前,是否有话嘱托?”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而已。人生之路漫长,求道之路无穷,望知足常乐,知不足常进。”
元十三对答干净利落,几乎完全表明了他坚决离去的决心,但他内心深处却希望重矅继续问,所有人都提过了,他想他或许会提到他自己,他期望他会问到他们二人之间的事情。但重矅显然没有这个打算,元十三感到一阵失落。
重矅接着从袖口里掏出一沓纸笺递给他:“还有最后一件事,看看吧。”
元十三疑惑:“这是何物?”
“这是我与六合天一阁签订的契书。你不告而别,我请它们替我打听你的消息,答应给他们二十万冥石作为酬劳。”
元十三眼前一跳,他在此处这么长时间,当然清楚二十万冥石的价值,就算他做奴隶在场上搏杀至死,也赚不到这么多钱。
“还有之前两次去死斗场将你赎出来,以及这段时间的吃穿用度,加起来得有四五十万冥石的欠债。”
元十三翻了翻手中的契书,每一份契书上除了一个令人心惊的数字之外,最醒目的就是谢爻两个字。
这意味着,这都是他亲自签下的契书,这些钱都需要他来偿还。
元十三一时难以置信:“这么多?”
重矅说:“你的身价你不清楚么?若拿不出这么多钱,黑水怎么肯放你?”
“我一直听闻六合天一阁实力深不可测,纵然是城主都不敢怠慢分毫,你初来乍到,不该招惹他们。而且这些契书上说,欠款要在半年之内全部还清。”
“当时急用钱,我也就没注意到这条。”重矅继续说:“不过也无妨,铜柱打听过了,这六合天一阁不像别处心狠手辣,不会还不上钱就卸胳膊卸腿。”
元十三指着契书说:“这契书上还说,若是半年之内还不上,就要卖身为奴,直到偿清欠债。”
“还有这条?”重矅语气平淡,“看来当时的确是疏忽大意了。不过我想若是我认欠账,同意做工抵债,他们也不会太过为难。”
元十三觉得不靠谱:“这么多钱得还到什么时候?”
重矅想了想道:“在死斗场搏杀四五百年,应该也就还清了。”
元十三睁大眼睛:“四五百年?”
重矅说:“放心,你一定能活到那个时候。”
元十三一怔,指了指自己:“我?”
“这些钱都花在你身上,你不还谁还?”
“……”
“把我这里的债清一清,你我就分道扬镳,你愿意去任何地方,我都不会干涉。”
元十三愣住了:“……”
别说他此刻没有这么多钱,他活这几百年就是见也没见过。
“没钱?”重矅看出他的心思,又道,“没钱也没事,你可以去挣。之前你在死斗场,我看你每天都要打好几场,很赚钱吧?”
元十三说:“没钱。”
“没钱你还场场都那么卖力,你可真是善。”
元十三试图跟他讲道理:“定契书的是你,欠钱的也是你,你若还不上,就不应该借。”
“我知道还不上,这不是想着还有你吗?再说,这些钱哪一笔不是花在你身上?”
“……”
“白纸黑字,想抵赖?”
元十三忧心忡忡:“你一向谨慎,怎么会签这么无理的契书?再说我的消息怎么会值二十万冥石?”
“值。”
元十三难以置信的问:“值?”
重矅说:“他们觉得你的消息对于我来说,就值这个价,我没有异议。”
元十三眼前一黑:“……那若是他们要价三十万、四十万……要天价,你也借?”
“不借。”重矅淡淡道。
“为何又不借了?”
“我得替你考虑你偿还的能力,再多,你就还不起了。”
“……”
重矅又问:“你现在身上有多少钱?”
元十三掏出钱袋,抖搂干净,就两块冥石。
重矅连钱袋一起拿走:“安安心心把我这里的账还上,争取早日上路。”
“……”
元十三怔怔看着他,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他突然想起一个人,也只有那个人会如此无赖,却又叫他无计可施。
可他分明已经确定面前这个人不是他,但还是难以遏制那种无法言说的久违的熟悉感。
他想,一定是他顶着谢爻这张脸,一定是这个原因。
“你到底是谁?”
他还是脱口而出,看着他,试图从他的脸上、眼睛里捕捉到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更不知道他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的陷在这种明知莫名其妙却又心甘情愿陷落的纠结里。
重矅沉默了几秒,也看着他:“你希望我是谁?”
元十三说:“我尊重你的选择,就像你尊重我的意愿一样,不是我希望你是谁,而是你愿意是谁。”
重矅说:“我是你的朋友谢爻,你可能不记得了,但……”
元十三摇头,眼神固执又倔强:“你不是。”
重矅端起面前的茶碗,喝了口水:“无论我是谁,现在我是你的债主。”
元十三心中苦笑,他宁愿用债主的身份,也不愿意跟他承认他就是渝占亭:“所以呢?还清欠债,你我两清?”
重矅给了他另一个选择:“或者,跟我回去。”
元十三心底发苦:“你还不明白吗?我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我想留在这里。你为什么还要带我回去?”
重矅说:“我当然不明白。你不告诉我,我怎么会明白?”
“是不是我告诉你原因,你就会离开这里?”
“不一定,除非你说服我。否则,我不介意再去六合天一阁借上一笔巨款,请他们来把你带回去。”
“你为何如此无赖?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这话应该问你自己,你想如何?”
元十三双目黯然,妥协般说道:“你不用白费力气了,我很清楚此处是什么地方,我走不出去的,我不想连累你。”
重矅看向窗外:“这些人被困在这里,是因为别人困住他们吗?”
元十三说:“你不是说尊重我的意愿吗?我愿意留在这里,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别人困住我也好,我自己画地为牢也罢,我认了。”
重矅看着他:“这不是你真实的想法,你想离开这里,你只是不知道怎么走出去。”
元十三眸中哀伤:“你很了解我吗?”
重矅摇头:“我只是根据你现在的情况做出推论。你真灵未散,灵气尚且充沛,况且你来栖止地数日,也未曾动身前往无相门,说明你心中尚有未了之事。”
“原来你知道我真灵未散,你早就知道我在骗你……”
“这算不上欺骗,你以前事皆忘的状态出现在我面前,这只是你的选择。”
“那你呢?”萧珏反问,“你以谢爻的身份出现,也只是一种选择?”
两人对视,默了一瞬,重矅移开视线,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提起另一个话题:“我们当日是在喜神庙里找到你,你还记得当时的情形吗?”
萧珏也顺势移开失落的视线:“那庙的确有些古怪,我在里面见到一些……”
“见到什么?”
萧珏看向他处:“一些场景……”
“具体呢?”
萧珏有些抵触:“一定要问吗?”
“要问。”
萧珏看着他,眼里的抗拒一点点散去,到最后甚至是绝望的妥协了:“我看到你大婚时宾朋满座,红烛高燃……看到曾经死在我剑下的和因我而死的人一齐向我索命,无非就是一些奇奇怪怪的场景……”
萧珏说完,便要了一壶酒。伙计蔫头耷脑的把酒送来,继续猫回柜台旁边打瞌睡。
整个大堂只有他二人。
萧珏满满斟了一碗,自顾自喝了些,便捧着酒碗发呆。
重矅一直注视着他,问起另一件事:“你为何突然摘下银面?”
萧珏看着酒水里的自己,嘴角勉强牵动:“这样在死斗场更能威慑对手,不是吗?”
重矅淡淡道:“怎么伤的?”
“降伏凶兽时,一时大意……”
“是那只金猊?”
萧珏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
“传闻数百年前出现过一只金猊凶兽,为祸人间,我想能伤你的,也只有它。要降服这只凶兽,的确不易。”
说起别的,萧珏慢慢放松下来:“当年,我们师兄弟苦战数日都奈何不得,幸蒙一位仙君出手相助,才将它镇入苍梧峰下。自那之后,我便覆面。”
重矅说:“其实,要治好你脸上的旧伤,恢复面容,也不是难事。”
萧珏说:“当年那位仙君说过,我伤势太重,天火烧伤难以复原,加之金猊浑身剧毒,连他都没有办法,所以他留了一只银面给我。”
重矅端起面前的茶又喝了一口:“也许当年那位仙君是因为降伏凶兽耗损过大,所以无法替你医治,这个判断只是基于他当时的情况做出的。”
萧珏看看他,重矅移开视线:“我认识一位神医,医术可“活死人、肉白骨”,回去之后,便将他引见给你。”
萧珏突然问他:“我脸上的伤是不是十分狰狞可怖?”
重矅仔细看过后,道:“我只看到当年凶兽肆虐的狰狞可怖。”
萧珏说:“我本也不在意这些,可若有了比较,总归是不能免俗。我已经快想不起自己本来的样子,在衍天宗,那里人人如白璧,我必须日日戴着那张银面,但是在这里,我可以不用顾忌任何人的眼光。”
“抱歉。”
“为何要道歉?”
重矅答非所问:“……你且安心,我认识的那位神医一定会治好你的伤。”他话锋一转,“至于索命,又是怎么回事?”
萧珏迟疑了一瞬,目中明显闪过一丝慌乱。
“身为修士免不得伏妖降魔、镇邪除祟,难不成你诛杀的邪祟还敢找你索命?”
萧珏不自觉捧紧面前的酒碗,不安的跟他确定:“你真的想知道?”
重矅说:“你问我是否了解你,我现在不就是在了解?没有人天然就应该了解另一个人。”
萧珏盯着面前的酒水,低声说道:“有些人,越是了解,越想要靠近;而有些人,却恰恰相反。很多时候,我甚至不知道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传闻说我如何杀伐果决、冷漠无情,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多疑、敏感、自卑且固执,甚至胆小懦弱。无论青赋也好,还是萧冕、储龙也罢,他们敬佩的一直都是那个能一剑断山河的扶华仙君,他们从没真正认识过这个人。”
听过,重矅缓缓的说:“我以前养过一些小兽,这些小兽脾性各异,有些温驯,有些则凶戾无比。它们靠野兽的直觉选择主人,很少会因为投其所好而臣服,同样,这样的小兽亦最忠诚。”
萧珏慢慢抬眼,重矅淡淡道:“我这个故事或许并不十分恰当。萧珏也好,扶华仙君也罢,他们都是你的一部分,你只需要坦然接受即可,至于旁人是否接受,无需你替他们劳心。”
萧珏问:“你觉得我是在意旁人吗?如果你知道坐在你面前的这个人曾亲手弑兄,曾因一念之差致使生灵涂炭,你还觉得能接受?”
重矅坦然道:“若你真如此丧心病狂,便不会自愧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