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是的。
“……哈哈哈哈哈哈……”笑混着痛,泪交织血,霍问青像个掏开自己心脏的疯子狂笑起来,“我并非生来一无所有!”
“我不信我生来一无所有!”霍问青疯了一样甩开他们的钳制,“天生我便不与凡夫俗子同,不欲我蒙昧无知,就算是女人又怎样,我不要我的命困在虚无的笼中,一辈子做待宰羔羊!”
霍问青抬手指着张妩,她也恨红了眼:“我不是你——我不是你愚昧的张妩!”
一语落地,也像一把断头刀劈在张妩的脖颈上。
血溅三尺。
张妩合眼定了定心神,命令道:“小姐疯了,还愣住干什么,把她拖进去,关起来!”
一群人饿虎扑食般,拉着霍问青,撕扯她的血肉,瓜分她的灵魂,一个一个像恶鬼,贪婪至极,吃人不吐骨头地咀嚼霍问青。
哗啦哗啦。
发钗在你推我挤间掉得满地都是,绫罗绸裙你一脚我一脚踩得污脏至极,推着、挤着,霍问青的头发散了、妆容花了。
嘎吱嘎吱。
霍问青的骨头被他们吃着嚼着,张妩的骨头也混在其中,同样被嘬得咯嘣作响。
痛。
都痛。
血肉模糊。
可两个人举起刀子,却是在乐此不疲地剔对方的骨。
妄图饮对方的血止痛。
痛得久了,张妩就麻木了。但霍问青还没有,她还痛着。
“易娘说我会有自己的成就,我不要嫁人!我不要嫁给那些男人!”霍问青被人按在张妩的脚边,她发了狠,像头狼崽子张牙舞爪,歇斯底里:“我要追自己的天地!”
简直耸人听闻。人人心中骇然,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霍问青莫不是着了魔?
“愣着干什么!”张妩瞧也不瞧霍问青,只顾着怒斥众人,“给我拖进去!”
霍问青挣扎得厉害,抓她的人更厉害,她被人架着押着,推进柴房。
合上门,张妩手脚麻利地套上锁。
霍问青疯狂拍着门,摇着门,要它和霍问青的心一般地动山摇:“易娘见你如今这幅模样,只会痛恨你麻木不仁,你不配为人母亲!”
霍问青搬出易柔压她,可张妩动作不停。
“咔哒”,张妩落锁,站定在门口,两人的视线只在门缝的罅隙间擦过。张妩背过身旁若无人的整理衣服,对霍问青的话置若罔闻。
“母亲!”霍问青急促拍门,一连串的哐当声撞着张妩,那门摇摇欲坠,随时要爆开。
霍问青急了:她着急张妩真的就此麻痹,听不到她的声音。
“母亲!”
霍问青也怕:她怕张妩非要她变得麻木,像行尸走肉那般活着。
“母亲!”
霍问青更恨:她恨张妩麻木愚昧,做霍蒙天手下的待宰羔羊。
“母亲在上!”霍问青从缝隙理解看见张妩的背影越来越远,她的声音越来越小,逐渐失去支撑地跪滑在地:“他们喜欢的不是我,他们看上的是霍蒙天啊!”
张妩不管,吩咐人看紧霍问青,只要她一天不低头,便不能放她出去,今日断水明日断粮,直到她规规矩矩心甘情愿嫁人。
母亲、母亲在上,你看看我吧。霍问青苦苦哀求,但张妩还是离开了,她消失在雪地。
母亲。
张妩不会再回头了。
霍问青的头磕着门框,一下一下,磕的头破血流,痛了、麻了,血顺着她的鼻尖滴入她膝盖上的布料里。
霍问青看见那滴血,洇湿在布料上像绽放的红梅。她想起了易无病。
那就这样吧。
霍问青心如死灰:至少我还有病子。
病子、病子。霍问青叫着易无病。
问青、问青。易无病也这般叫着霍问青。
易无病已经在院子里等着张妩了。弯刀挂在她的腰间,像天上被摘下的弯月。
张妩也不拿正眼瞧她,自顾自错开易无病,准备回去。
“张娘,我听说府中在张罗问青的婚事。”擦肩而过时,易无病开门见山,一点也不藏着掖着。
“怎么,你要拿我问罪?还是打算杀我泄愤?”张妩脚步不停,易无病便抬脚跟着她。
她的刀窸窣窸窣撞着,易无病并不接这话,继续直言:“今日的宴席就是霍蒙天是给问青准备,宾客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年轻有为的解元举人,可您独独选中那个毫无背景的许知远,用意何在?”
闻此,张妩不得不驻足,侧身看向易无病,质问:“你有此一问,用意为何?”
两个人站得不远不近,易无病不急着说话,张妩当即抬手,清退所有人。
“我喜欢问青。”易无病学不来拐弯抹角,打开天穿说亮话是她一贯的行事风格。
张妩有些惊诧,她知道易无病个霍问青关系好,但没想到这样的好,不是闺中密友的好。
张妩收敛神情,面无表情,说着不似玩笑的玩笑话:“那就好办,等她们成了亲,你提刀杀了那许知远取而代之,一切便都是顺理成章。”
杀人,张妩说得十分轻巧。
“我不愿意你强迫霍问青做她不想做的事情。”易无病的确这么想过,但霍问青会被蒙在鼓里,受尽委屈。
“其实我知道,许知远输在家世。能入张娘眼的,也恰恰是他的家世。”易无病不欲装疯卖傻,直截了当戳穿张妩的真实想法,“因为他家世低微,即便能高中也不只能混到芝麻大小的官职,在霍问青永远只能低着头,无论霍问青将来做什么,他都没指手画脚的资格。”
“你想借这门婚事,助问青脱离霍家,再找一个合适的幌子保护问青,叫她有追求自己天地的机会。”
“张娘,你大可以直言不讳,你明知道问青一直在等你同她说句真心话……”
“是啊,那又如何呢?”易无病将一切挑破,张妩也不再隐瞒,“我的确为她做了如此的打算,这是她自己想要的。但我恨她,我恨她是霍蒙天的女儿,更恨她又切切实实是我的女儿。”
而张妩与霍蒙天之间,只有血海深仇,从无任何情分。
霍问青夹在中间,她一无所知。张妩觉得她也没有知道的必要。易无病却明白:张妩不肯说,是因为她知道真相只会让霍问青更痛苦。
就这样张妩恨着霍家人,霍家人恨着张妩,对谁都好。
张妩一想到那个男人就恨得牙痒痒,她更恨自己无力逃离这里,还养育了仇人的孩子。
连带着霍行郴、霍问叙、霍问蚺还有霍问青,她都是恨的。恨不得将整个霍家杀个干干净净,血流成河。
旋即,张妩止住身上的杀意。
“老实说,你是你,易柔是易柔,我对你并无好感。”说着,张妩的头抬起来,直视易无病的视线旋即又落在她抚刀柄的手,“易柔怀上你的那年,她说她会给我一个惊喜。”
“这十八多年来,我一直没等到这个惊喜,却先听说她身死的消息。我是恨你的,但因为易柔我不想迁怒于你,我只希望逢场作戏结束之后,你能马上离开。”
“直到那晚,你亮出西戎弯刀,险些一刀杀掉霍蒙天,我方明白易柔说的惊喜是什么。难怪她多年来执意要我见你一面。”
易无病挺直了身体,直言不讳道:“是,我自小便学习西戎弯刀,阿娘告诉我,因为我不只是她一个人的希冀,她要张娘你在我身上看到你曾经的影子。”
“她说,她希望你是武娘,一辈子是意气风发的苍天娘。”
曾经的影子——简直荒谬,谁都不是谁的影子!
那个女人怎么到死还是那么天真。
苍天娘。张妩心中生出一丝冷笑。早就死了,不会有人再知道她。
自从当年鹤洲一战,第五营全军覆没之后,再也没人知道张妩就是那个苍天娘,没人再叫过她“苍天娘”。
好像苍天已死,张妩囚在霍府四四方方的宅院里,也死透了。
可易无病站在她面前,像易柔一样都是深秋旷野的一把火,烧下去,烈火即刻卷遍草原,火势冲天,引燃半边天。
易柔啊,偏偏那个软弱的女人变成了一把最烈的火,重新淬了钢骨送到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