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七,桐君再度回到萧浩正手中,不知是否是错觉,同一张琴,两个人手中,截然不同的音。
这世上再无猗兰琴了。
萧浩正仍然不见悲戚之状,他只是淡淡地说道:“我第一次见他,是三月初七。”
“所以,今日,是他的生辰……十八岁生辰。”
萧浩正不悲伤,可辛乐清楚地看见了。
萧浩正不悲泣,可辛乐记得。
记得那两行血泪。
记得他的哭喊。
这么会隐藏情绪的人,在花儿被风吹散的瞬间,放下一切端正,哭天抢地。
“我为什么要告诉他呢?为什么要多嘴说出绿洲之心的真相?那时太怕他恨我,可是如今,我宁愿他恨我。就恨我一辈子,又能怎样呢?”
辛乐不知道、也不敢想象萧浩正怀着怎样的心情完成小衍的意愿。
或许在想,花儿从此无识无觉、不知寒暑地过下去,总好过烟消云散。
可谁曾想,那朵温室中被精心宠爱大的花儿,就这样将自己坦然在风雨晦明之间。
任由花瓣随风飘远,花蕊落地成泥。
任由真身损毁,元神散尽。
只余下两片花瓣,给活人作个念想,可怎算两全。
他说“求仁得仁”。
可是,这世上再没有萧衍了。
……
山遥水迢迢,相离岁亦早。
若为雨萧萧,当作猗兰操。
桐君琴声清透昂扬,不绝于耳。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今天之旋,其曷为然。我行四方,以日以年。
雪霜贸贸,荠麦之茂。子如不伤,我不尔觏。
荠麦之茂,荠麦之有。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萧浩正说:“今日是花儿生辰,若是他能收到我的贺礼,不知会不会高兴。”
辛乐沉默半晌,喃喃道:“会的。”
“满掌门来了,长老也要回去了吧。”
“等地下城的百姓安顿下来,我就会离开了。”
“初九清晨,我有礼物送你。”
辛乐心中犯嘀咕,推脱道:“我突然想起,师兄找我有事,萧家主,告辞。”
萧浩正忙道:“不是地契家财,是有关绝杀阵的东西。长老可莫要忘了。”
辛乐愣住,行礼道:“家主保重身体……”
莫要悲痛过甚……
辛乐说不出口。
初次见面时,萧浩正头上只落着疏疏白发,如今,却已不见几缕青丝。
等辛乐走远,远到已经回到府中,桐君的琴音再度遥遥传来。
只是没有半分清透和昂扬,仿佛琴弦生锈,仿佛沙哑的嘶吼,仿佛咽下几十年黄沙,只说出这一句话——哀莫大于心死。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时人暗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
*
三月初九,辛乐将地下城久等的百姓全部安顿在泊杨城,亲人重聚,举城欢庆。
她去赴一场约。
萧浩正不在房间里,他房间竟罕见的有些乱,小衍几日前做的一大桌子菜,萧浩正吃了几天,如今一口不剩,杯盘狼藉。
辛乐猜他又在胡桐树下,这几日,他不是在自己房间,就是在萧衍房间,不是在城楼上,就是在神树下。
果不其然,萧浩正很是履约重诺,早早的在树下等她。辛乐到时,萧浩正将肉切成一条一条的喂给莲池,莲池看起来享受得很,半点不识人间疾苦。
萧浩正已将东西摆在桐君琴上,缓缓道:
“我将剑谱绘在纸上,还有曲谱。大阵日渐衰弱,困不住邪巢了,就算是木灵再度繁茂,绝杀阵至多再撑十年。
我将它们给你,如果十年之内,你还是没有找到回天之术,这也不失为一个缓兵之计。”
辛乐躬身行礼:“多谢萧家主。”
“你今日就要离开了吧?”
辛乐点点头:“泊杨城不需要我帮忙了,我应该回云阴了,正好和师兄他们研究研究这件事。”
萧浩正不做回应,突然玩笑般道:“桐君你带着吧,这是张好琴,还望长老不要嫌弃。”
“不敢不敢,只是萧家主盛情,辛乐不得不推却。一来,我不好夺人所爱。二来,”辛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萧家主有所不知,在下不通音律,这样好的琴落在我手里,实属糟蹋。”
萧浩正被她逗笑,几日来,难得如此开怀一次,他挥挥手:“也罢也罢,你倒实诚。快些走吧,免得你师兄等得着急。”
“好。”辛乐抱拳,行了个江湖人的礼,“萧家主珍重,后会有期。”
辛乐已走远了,莲池还在用力地撕咬肉块,萧浩正拍拍他的龟壳安慰它。可它越发焦躁不安。
萧浩正叹口气,无奈解释。
“卦垒是邪巢进入人间的‘门’,门关得再严实,也会漏风的,更遑论此门经久失修,破败不已,卦垒早已经处处是破漏,邪巢早就蠢蠢欲动。
之前集中在地下城石林中,尚可用岩浆之力压制住。时间一长,地下岩浆也再压制不住,是老爷子用命挡死这扇门。
前些日子,借助清明时节极阴之气,邪巢卷土重来,东海之畔,千乘绝杀阵阵眼之中,便开始兴风作浪,原本,这回该用我的命阻挡它们,没想到花儿他……”
莲池不再撕咬肉块,将头埋在爪蹼下面。
“变幻阵复原需要时间,胡桐神树休养生息也非一时之功。”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三春万卉,秋水琴声,大封印术,魂飞魄散……这都是我们萧家人的命数。
花儿傻,不想牺牲别人,也不愿见我赴死。可他不知道,无论如何我都是活不成的。事与愿违,可他也的确是求仁得仁,十年人间,是他向苍天争得。”
“得子如此,是为天意,与有荣焉。”
萧浩正想起萧衍,想起他留给自己的信,想起他最后的嘱托——
“长明灯升上卦垒,地下城的族人,才能找到回家的路。”
莲池开始撕咬萧浩正的衣裳,萧浩正抱起它,“莲池,你是怨我没有像先辈一样,留个小孩陪你么?”
莲池将脑袋缩在龟壳里,萧浩正笑道:“你还有千年万年可活,就做个缩头乌龟,再好不过。”
莲池久久没有动作。
沉默良久,萧浩正郑重道:
“莲池,别为我难过,没关系的。我这一生,也无可奈何……却也算得上圆满,不是么?我和我的妻子,终不能来世再做夫妻,这才是我唯一的遗憾。可这样生生世世化为烟云风雨,不也算同归么?”
*
这几日,辛乐极其嗜睡,怪梦陆离,到后来,渐渐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幻想与记忆。
她总能见到那万花丛中的精灵,朦胧而晶莹,漂亮的红色翅膀上下翻飞,像花间彩蝶。
她见到胡桐树下的人影错落,终了只剩一人,盘腿坐在树下,抚着龟,孑然一身。
蝴蝶亦传千里梦么?
辛乐恍惚间好似清醒。
黄沙何等萧索,时光何等寂寞,萧家主日后该如何捱过漫漫余生?
脸上滴下一滴水珠,迷了眼。
原来忽而落了雨。
树影婆娑,光影错落,再抬头看时,眼前景象飞驰而过,换了万千。
血雨滂沱,精灵痛苦地跌落污泥,辛乐上前接它,发现它胸中漂亮的红花零落,成了空洞的血窟窿。
那张脸渐渐清晰,清晰成故人的模样。
那是小衍,他笑得灿烂,声音清朗,一如初见。
他笑意吟吟地问:“三个愿望,可还作数?”
辛乐麻木地点点头。
“最后一个愿望……姐姐,别自责了。”小衍眼中有千万种情绪,最后只剩下纯粹的快乐,“姐姐,可不许食言。”
好好的人儿突然散了,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
“小衍……小衍!”
血雨粘腻,令人作呕,她起身寻找他呼喊着这个名字,一遍又一遍。
“师父……师父!”
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
到底是梦还是真……
松熠看辛乐清醒过来,给她倒了一杯温水:“这客栈不隔音,我在隔壁听你喊,不放心,这才进来,师父勿怪。”
辛乐有些怅然若失的样子,她紧紧捏住松熠手腕,颇为怀疑:“这总该是真的吧。”
“你做噩梦了么?”
辛乐点点头,却道:“不知道。”
松熠看辛乐脸色不对,摸了摸她的额头:“师父,你又发烧了。”
松熠给她捂上被子,絮絮叨叨:“都这样了,还要让掌门御剑带你呢,也不知着急什么?还好我没听你的,跟着来了。”
辛乐望向窗外,受惊般:“落雨了?”
松熠点点头,扶辛乐躺下:“天气不好,你风寒总是反复,别再折腾自己了,我去给你熬药。”
辛乐拽住他衣袖:“你是真的吗?松熠?”
松熠回身,又给她掖掖被子:“假的。”
他要是回答真的,辛乐才真的害怕:“假的也罢,那你别……”
你别一声不响的消失。
这话真不吉利。
辛乐换了个说法:“你别突然变成个什么东西吓我啊。”
松熠无奈道:“那你也别一声不吭地生病,下次难受了早些告诉我。”
他心中有些自责,又有些无缘无故地窃喜:这是烧糊涂了,平时哪儿会这样啊……
松熠将辛乐拽着他的手放在被子中:“没事的,喝了药就不难受了,等我一会吧,我一会就回来了。”
这时,小镇上的打更人走过深巷。
“一候萍始生。”
“二候鸣鸠拂其羽。”
“三候戴胜降于桑。”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辛乐又闹腾地爬起来,想要去开窗向楼下看。
松熠还没走出房门,三步并作两步阻止她,给她拖回床上:“师父,你发烧了开什么窗?”
“外面报的是什么?”
“此地靠近沙漠,春雨亦如甘霖,今日谷雨,按风俗打更人要报一下。”
“谷雨?”
“嗯,谷雨。”
“是谷雨啊。雨生百谷,正是好时节。”
松熠看她的脸色差极了,又贴了贴她的额头,这一会功夫,又烫了三分,松熠忙给她盖了盖被子,威胁道:“师父若是睡不着,就在床上靠一会,盖好被子,别去开窗,不然我可生气了。”
他慌慌忙忙地去熬汤药,关门之前还嘱咐一句:“盖好被子。”
辛乐连呼吸都是灼热的,心却还凉着半截,她看着桌上鲜红的花瓣,愣愣出神。
花儿说:“两瓣真身,权当做个念想,可不要怪我。”
辛乐喃喃道:“雨生百谷,花落清明。是落花时节,万物生。”
她心里乱得很,没听松熠的,到底打开窗纳凉。
窗外夜色萧萧,远方,一盏盏长明灯升上天际,比星辰还要引人注目。
“一、二、三……十、十一、十二……十七、十八。”
不多、不少,恰恰十八盏,偏偏十八盏……
——
卦垒有古城,名泊杨。
书中写到:泊,浅水也,碧洲之心;杨,胡桐也,生命之魂。
可书卷千万,不曾有只言片语,告诉我。
我要搁浅过多少孤岛,才能停泊在你心上?
古书无灵,亦无情,它不懂,也不肯教我懂。
世有胡桐,然后有步行仙人掌,后人誉之绿洲,朝夕迁徙,不厌凋疲。
步行仙人掌六十年花开,木灵生,称绿洲之心。
从此后,等过六十载春秋冬夏,看过千千万万朵木灵之花,这世上也再没有一朵,是那个叫萧衍的孩子。
世间花开千万,都不是你的那一朵,你再看到那朵花,可会在心里轻声叹息。
多么希望你,是我的那位故人。
——
多年后,天下再太平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