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怎么又跑树上去了?”
小女孩躺在树上躲阴凉,听见了声音坐起来招手,“哥!”
“太危险了,快下来。”
“不要!”女孩坐树上晃着腿。看少年走向她架好的梯子,叛逆的起来手脚并用一点点挪远,一不小心翻空,正好落在少年臂弯中。
“你看看,多危险。”少年悬着的心终于死了,惊魂未定把她稳稳放在地上。
女孩却跟个没事人似的嘻嘻笑:“怕什么?反正哥总会接住我的。”
少年叹了一口气,无奈道:“真拿你没办法。”他撸起袖子,又去敲木头了,这场景跟翩翩白衣少年实在是不搭。
“哥你在干嘛呀?”女孩实在无聊,推了推木头,“弄这个东西好几天了,都没空陪我玩。”
“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你昨天也是这么说的,前天也是!”女孩不满的撅嘴道。少年装作看不见,笑笑不回答。女孩狡黠的眨眨眼,焦糖一样赖上去,惹的他干不了活:“你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哥,你最好了,告诉我嘛。”
白衣少年哭笑不得,戳一下女孩额头:“你呀,哈哈哈哈哈,本来想给你个惊喜的。这不是想给你做个木屋,免得你一不小心就折下来。”
女孩听了,高兴的给他来个大熊抱:“哥你真好!我最喜欢你了!”
——
颜浮白侧伏在书桌上,静静盯着院中的枯树。
“小白,不舒服吗?”辛乐睡得浅,听见动静起身给她披了件外衣。
“吵醒你了吗?”颜浮白扯出一个牵强的笑,“对不起啊。”她一副忧容倦态,与平日的模样全然不同,倒像是零落的杏花停留在车道,不知何时就会被过路的马车轻易碾碎。
“坐窗边做什么?不冷吗?”辛乐扯个椅子坐她身边,柔声问道,“今天怎么喝这么多,有什么烦心事啦?”
女孩静了半晌才开口:“乐姐姐,我是不是太笨了?还是我太讨厌了?”
“怎么会呢?”
颜浮白指着院中的树:“这棵杏树,活了一百多年,怎么偏偏到我这里,就枯掉了呢?春来杏花满院,入秋黄杏飘香,从无中断,怎么就不一样了呢?”
怎么偏偏它就不同了呢?
物不如旧,人不如初。
“花有重开日,树有逢春时。”辛乐搂着颜浮白肩膀,指着那棵百年枯木道,“它今年累了,保不齐明年复又抽芽,明年未有新绿,说不定后年便开花。你好好等一等,总能等到。”辛乐顿了顿:“人也是如此,小白,你今日累了,便好好歇一歇,物极而反,否极泰来,山穷水尽处总会有生机。”
“乐姐姐,我想我哥了。”颜浮白窝在辛乐怀中,“爹娘天人永隔,此生不复再见。兄妹只相距数里,却也只能永远别离两地……”
说到底,都是颜氏的家事,辛乐再疼爱颜倾,也没办法插手,只得安慰道:“我知道,小白,想哭就哭出来吧。”
“我早就不会哭了。乐姐姐,我一人孤苦无依在这个空荡荡的家里,有什么意思?”
辛乐心疼的没法儿,试探性开口:“你在这里举步维艰,需得处处小心谨慎,不如,你跟我走吧,跟我回云阴,虽不能予你荣华,至少平安遂意。”
“我走不了,乐姐姐。”颜浮白喟叹一声,“我毕竟姓颜。”
“你的家事我不好参与,但如果只是带你走没问题,颜氏我可以为你摆平,你想不想走?”
“我毕竟姓颜……”颜浮白摇头重复道。她默默想着:我毕竟姓颜,是我父亲颜瑾珩的颜,是我长兄颜清尘的颜……
有些责任自人出生之日起,就注定要承担。辛乐也轻轻叹道:“你选择哪条路,我都无权干涉,也不会阻止。不过如果有一天,你累了走不下去了,寄书到云阴,我方才的话永远作数。”
颜浮白怔怔的看着辛乐,她在这偌大的钟榆府待太久了,人心浮沉中日复一日的枯坐,早已深知人性的冷漠与疏离。
她在自己的家中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见惯冷眼旁观和落井下石,两相对比之下,那些退避三尺唯恐衣角染尘的人都被她归于“好人”的类别,她早就告诉自己“毕竟人们都怕麻烦,这无可厚非”。
她在世情的夹缝中笨拙的学习人情世故,渐渐成功的变得麻木顿感,用一张天真烂漫的笑脸应对所有恶意中伤,在独倾的酒水中将肆意的过往一并倾覆。
忽而有一天,罅隙中透来月光,她才想起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人不怕麻烦,不怕负累,不会权衡利弊,甘愿拥赴辛苦,只为了一个“于心不忍”而已。
颜浮白无故生出一种荒谬之感,层层积覆的厚土中挣扎透出嫩绿的芽,少年时便蛰伏起的种子今日热烈不可挡,乍然长成参天树,开出今春第一朵皎白的杏花。
名之相信,名之真心。
“我哥真的很好。”颜浮白没头没尾忽然道。
“阿爹阿娘在的时候,经常四处奔波,来去匆匆,我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他们几面,都是我哥带我。我记事起就总能听见有人夸我哥,称之天才,誉之强大,他们总说颜孚以后当了家主,必定能如其名,使颜家再度繁荣昌盛这样的话。”颜浮白淡淡笑着,仿佛记忆中那个惊才绝艳的少年就在眼前,“我也这么想,颜氏之人大多体弱,不擅武,可我哥不同,他强到根本用不着灵兽。身边有我哥护着我,我什么都不用担心,爹娘偶尔回来,会给我带好吃的好玩的。”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小姑娘的眸子迅速暗下来,复成一潭无波的水,“之后爹娘回来了,在家中待了好长时间,我高兴极了,每天缠着他们讲东讲西,但他们总不大理我,看我时常常板着脸不高兴。于是我也赌气不理他们,整整三天,我在他们面前晃,一句话也不说,他们与我说话,我也只是冷哼,当时竟然还觉得自己硬气极了。”
“第三天晚上,我忍不住了去找他们,可是外面乱哄哄的,爹和一群叔伯长老吵架,娘在哭,哥看见我忙把我抱走,走到很远的柴房里哄我睡觉。”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哥眼睛上蒙了一层白布,他有些怕光,总是待在一间屋子里不出来,我不知道他怎么了。爹娘也走了,我很难过,我后悔跟他们闹别扭了,我还以为这次他们能长长久久的留在家中,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没想到的是,仅仅五天,就收到爹娘遇难的消息……他们说爹娘的马受惊,连人带车坠入悬崖。哥得知消息变的很反常,他去祠堂跪了一夜,然后像没事人一样该怎么生活怎么生活,可是我总感觉他变了,又说不上来具体哪里变了。”
“再后来啊,”颜浮白叹了一口气,“哥跟我说他也要走了,我问他去哪里,他说去常白山上练功,我哭喊着求他不要走,求他带我一起去,我保证会听话不会打扰他,可是,他还是走了,也没有带我,那天漫天飞雪,真是冷极了,我倒在雪地里哭了很久,他都没有回头……”
“等我长大后,我算着距离去找他,可是到了那座山,我根本进不去,可能是因为我又笨又不听话,我哥也不要我了……”
颜浮白倚着书桌,出神的看着窗外的百年杏树,淡淡的诉说,仿佛在诉说一件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辛乐则疼惜的看着她,静静的聆听,仿佛尖刀寸寸剜在自己心上。
不知何时花似雪,望穿秋水,不见君归。
“我哥人很好,对我也很好,无论我怎么无理取闹,闯多大的祸,他都替我兜底,那么多年,我哥唯一一次跟我发脾气,是因为我瞒着他参加了御兽试炼。他发了好大的火,我头一次见他那么生气,他说我不应该去碰那种邪性的东西,他说他把我捧在手心里养这么大,不是为了留到现在去放血养那些畜牲。
那时候我已经养成了小黄,开开心心的去告诉我哥,没想到他那么生气,我很委屈,也很害怕,我很不争气,被他骂哭了。
然后我哥突然就冷静了,他摸索着过来抱住我,不停的说‘对不起,小白,都是哥没保护好你。’
我拼命的摇头,抱着他大哭,他眼前的白布被鲜血浸透,一滴滴的落在我身上,可他却不知道。”
颜浮白说到这里,突然就哽住了,她变得像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孩,想要哭,突然有人骂她不懂事,于是她忍住了,从那之后再也不会哭了,只能不解的看着周围的大人吵吵闹闹,形形色色的人和事在眼前匆匆闪过,她像个局外客,始终不理解。
“小白,”辛乐搂过颜浮白,轻轻摩挲她的背,适时开口,“我这么说也许太过残忍,但是你要知道,人生是不断拾起、不断放下的过程,你总是困在过去,太过伤心伤身,你要为未来谋算些,想好以后该怎么办了吗?”辛乐努力转移她的注意力:“我记得你小时候嚷嚷着想学医,现在还想吗?”
“我要行遍万里崎岖路,悬壶济世,分文不取,我想这世间终有一日,再无别离苦。”
小孩子想法天真烂漫,以为没有了疾病就可以长久的团圆,从不知医者除了“扶伤”,还需“救死”,不知有些情况无药可医,不知生命,终有尽时。
辛乐学着颜浮白儿时语气讲出这句话,语气轻柔问她:“还记得吗?”
颜浮白眸子中忽的亮了一下,一闪即逝:“小时候的玩笑话,哪儿能作数?”
“真的吗?”
“我现在哪有资格谈这种痴心妄想,我有别的事必须要做。”
辛乐沉思良久,坚定的赞道:“你要走的路,只管放心大胆走便是,不必去理睬那些于你而言微不足道的人,颜家如今到底尊卑有序,只凭你现在是颜氏唯一嫡系血脉这一点,旁人也无权置喙。”
颜浮白点点头,忽而想到什么,问道:“乐姐姐,你明天是不是要走了?”
“这桩事了了,我自然要回去,不过雾雪离云阴不远,你想来,随时都可以。上次给你的锦囊还留着吗?”
颜浮白起身回床上,捧起自己绣着王字、绿眉圆眼的大红老虎枕头,从褥子下取出剪刀,在老虎身侧捡开一条细线,从中拿出一个锦囊。那是个很别致的物件,背面深蓝色底渐变为浅蓝色,绣着正楷的“乐”字,工整不失秀气,正面一层薄如蝉翼的白纱,透出来一块琥珀般的水滴宝石,里面融着早春尚且柔软的嫩绿松针叶。
“喏,”颜浮白情绪好了不少,有些小骄傲的捧给辛乐看,“藏的好好的,旁人都不知道。”
“嗯,你拿着这个去云阴,他们见了会让你进的,或者提前半月寄信给我,我来接你。”辛乐揉揉颜浮白发顶,“睡一会儿吧,不然一会天亮了。”
窗外漆黑的夜,月色都映不亮,不知严寒的雪路,可有归家的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