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苒很快想明白，现代世界待太久，她忽视了这个世界的背景，奴隶制是存在的，她也见过人贩子。
只是，她没想到，白随看上去那么好，却经历过这些。
“那你现在？”她试探问道。
白随看出她担忧，安抚笑着说：
“明昀当场就把我放了，只是我无处可去，就跟他去了天行堂。”
被买下，无处可去。
林苒不敢抬眼，明明没蘸醋，她觉得的小笼包吃起来酸酸涩涩。
那时候白随过得多艰难啊，吃不饱穿不暖，她居然让他带她找好吃的。
感性情绪如潮水涌来，一发不可收拾。
她默不作声地吃包子，一口接着一口。
白随夹着小笼包蘸醋。
坐在对面的少女低着头，情绪低落。
她很内疚，或者说很同情他，不论是哪种，他都欣然笑纳。
白面皮滚上一层醋色，浓黑汁水从圆润表面滑落，留下深色痕迹。
感情这种东西是可以累积的，产生后会流失，也会留下痕迹，一层层堆叠，终会有如愿的结果。
包子滚了一圈又一圈，浸满醋汁。
他一口咬下，酸极了。
心里也酸胀极了，这种感觉前所未有，充斥着他，常年的麻木缺憾得到满足，陌生的充盈，令他战栗。
…
两笼小笼包吃完，他们也没什么胃口，白随带她找到一家客栈住下。
这家客栈很不一样，招牌赫然写着“灵猫客栈”。
林苒戳戳白随手臂。
“这个灵猫是什么意思呀？”
白随抬眼耸肩，很没创意的店名。
“店主是千年灵猫，在这一带很有名气，属于中间势力，住在这里很安全。”
千年灵猫！
林苒有些激动，她要见到大妖怪了！还是猫猫诶！
老板并不在，白随用天行堂令牌入住，从天行堂直接划账。看到他们公费出行，只开一间房，店小二不由得多看两眼。
林苒也在看他，店小二脑袋上竖着一对猫猫耳朵，橘色细软的毛，夹杂白色花纹，这才是正经人喜欢猫娘，比白随那颗突兀的猫猫头好多了。
拿到房牌，白随赶紧将林苒带走，再不带走，她的眼睛都要黏在别人身上了。
“你很喜欢那个店小二？”
“嗯嗯。”林苒毫不犹豫点头。
“她是猫猫诶，你看到没，她转身的时候，背后有尾巴！”
猫娘的魅力，无人可当。
白随撇嘴，有点不开心，这要是让她看到店主，岂不是开心疯了。
林苒那么喜欢猫吗？那会喜欢他吗？不过他无法化形，一切未可知。
他合上房门，将林苒喜欢的猫妖们隔在门外。
白随存有私心，没有和林苒说明，其实灵猫客栈有千年灵猫坐镇，妖气自成结界，没有房牌无法进入房间，非常安全，他们不需要挤一间。
林苒在的屋子里，会有淡淡药香，让他安心。
白天路途疲惫，客栈住下后，倦意便翻涌上来，二人洗漱一下便打算休息。
熄灭烛火，林苒钻进寝被中，心中还惦记着白随说的往事。
她想说点什么，又害怕说的不对。
在心中翻来覆去措辞，猜测他的反应。
百般纠结之下，怯怯开口。
“白随？”
“我在。”
“如果明昀还在的话，我想感谢他，谢谢他帮助你。”
外间沉默片刻，才有回应。
“好，下次去他墓前，我转达。”
林苒觉得这个说法有些奇怪，像是某种肥皂剧里，男女主去车祸离世的父母坟前，说：感谢你养育他，让我遇见他之类的台词。
明昀算是白随的亲人吗？
应该是吧。
林苒迷迷糊糊睡去。
外间的白随仍然睁着眼睛，他的夜视能力极好，能透过屏风，看到里间床榻上，裹着被子的少女有节律的呼吸起伏。
感谢明昀？
那时候的明昀像个傻子。
他给林苒描述的过去，省略掉很多，让少女在想象中拼凑出一段悲惨的身世。
其实，和她想象的大相径庭。
离开族群的白随，在江南流浪，他有本领混口饭吃，却对这个世界充满厌倦极了。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赌坊热闹喧天，背后的暗巷里讨债的人兴奋地挥拳将人往死里打。
河岸码头，扛包袱的壮汉来来往往，拿着微末银钱供养瘦骨嶙峋的一家老小。
有人前一秒谗言媚笑，后一秒踢翻路边乞儿的碗，还啐一口唾沫。
白随没有多正义，只是心烦，这世界没什么好的，没什么值得喜欢的。
坏人嘴脸丑恶，他讨厌，好人活不久，他也讨厌。
直到他遇到一个有趣的人，那人是翼族，混进着鱼龙混杂的街巷里，劝说乞丐、奴隶、娼妓这些卑微的人，说要解救大家。
白随一眼看出，那人并非真心，他另有所图，这并不重要。
一个摧毁的计划，正好发泄他心中积郁。
受够了这无趣的世界，都毁掉吧。
布置好一切，白随和翼族少年寻个地方填饱肚子，老郑馒头铺是穷人填饱肚子的地方，平日里他都是要两个馒头，潦草果腹，那天心情好，点了份小笼包。
很好吃。
之后的事情很成功，江南孟家的产业纷纷崩塌，荣华数百年的世家一夜倾倒，这是墙倒众人推的结果。
江南大乱。
白随也未能幸免，乱世中，他被那翼族少年背刺，变卖为奴隶，落下契约法印。
他被人贩子押在街头，任人挑选。
“晦气玩意，这世道啥都卖不出去，宰了你们省口饭钱。”人贩子啐了口唾沫。
路过的小少爷看到他手中屠刀。
“等下，我买！”
遇到傻乎乎的富家少爷，人贩子两眼映出贪婪的光，狮子大开口，令小少爷掏空口袋将白随买走。
套着镣铐锁链的白随，从脏兮兮的乱发中，目光冷淡打量明昀。
穿戴整齐，发冠华美的小少爷，在他眼中很滑稽。
重金将他买下来，又将他放了，一脸认真说什么你自由了的废话，哪有自由？天真。
偏偏是这个滑稽可笑的人，将白随引向另一条路。
他随明昀去了北方。
到北方才知道，明昀年幼，却是天行堂的少堂主，生来便什么都有，修为高深的师长，锦衣玉食，慈爱的母亲。
因为什么都有，所以慷慨。
因为什么都有，所以谦和。
因为什么都有，所以开朗乐观。
被带回来的白随，梳洗换上明昀的旧衣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站在明昀对面。
都是相貌俊秀的少年。
他却看到了，自己一辈子都无法拥有的东西。
令人厌倦的生活还在继续。
白随成为小少爷善心大发拯救的玩伴，陪他读书习武，有时还要陪他弟弟妹妹们玩。
明焕落落大方，明昭骄蛮任性，明映内敛安静，明煜顽皮可爱。
白随百无聊赖地守着明昭，看她玩风筝，在明昀来之前，他要确保跑来跑去的明昭不会跌进池塘里。
风筝和外面小孩玩的一样，是飞燕模样，只是，这豪门世家总要彰显一下身份，这风筝上的花纹是描金边的，燕尾缀这点点珍珠，丝线看着寻常，实际是刀砍不断的云雷线。
挺好的风筝，只是在蠢笨女孩手中，跑了三五圈，都没飞起来，白随心想。
明昭跑得满头大汗，转过头看到白随，指着他质问道：“你是不是想嘲笑我？”
“小姐，我哪敢啊？”白随敷衍道。
“那你看什么看？”
“我看着风筝漂亮，小姐要是不乐意我看，叫人把我眼睛挖出来吧。”
年幼的明昭吓得一愣，她哪会叫人挖眼睛。
明昀一来，便瞧见白随吓唬他妹妹。
“你别吓唬她，她还小。”
“知道了，我就是看风筝好玩。”
明昀见他确实在看风筝，燕尾上的小珍珠精致可爱，是下人用心呈上来讨好的。
“既然是你喜欢的，你会怎么做呢？”明昀若有所思问道。
白随陪伴明昀一年多，知道他逐渐接触家族中事务，不再是那个天真无知的小少爷。近来，明昀常常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会想办法得到吧。”
其实，另一个答案更快冒出来，白随没说——毁灭和掠夺。
“那就去得到吧。”明昀轻飘飘说道。
白随怪异地看了他一眼，配合地翻身起来，走向跑累了、正在休息的明昭，一把将她的风筝抢过来。
“这是我的了。”白随摸着燕尾的小珍珠说道。
明昭愕然，转头要向哥哥告状，“哥，你看他……”
便看到明昀掩唇笑着。
这是她哥哥吗？容忍别人抢她玩具！
白随身影一跃，飞上屋檐，穿行敏捷像一只豹子，恰好他有善于感知风向，没一会，风筝就飞上天了。
遥遥望去，小珍珠已经看不见，风筝身上的描金花纹能望见一二分。
他没了兴致，跳下屋檐，将风筝的线丢给明昭。
“怎么样？”
“不怎么样。”
明昀笑了笑。
“有些东西是抢不来的。”
白随看他那副少年老成、故弄玄虚的模样就心烦，翻了个白眼，抢不来，难道等别人送给他？
那时他似懂非懂。
如今他已经明白。
他注视着林苒的睡眼，少女平缓的呼吸起伏，眼睫缓慢颤动，唇瓣饱满，露出一点缝隙，诱人采撷。
抢不来怎么办？
他千方百计，也会慢慢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