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胃口太大,已经不是一般的爱恨能够满足。
祝希空洞地盯着一盏路灯下的积雪看,突然远处一道车灯闪入,刺目的眩晕感将她的注意力扯回。
那人看到她坐在外面,抬手把大灯关掉了。
一辆黑色的奥迪停在五米之外,狭窄的小巷里能够容纳轿车的空间不大,这人势必是对自己的倒车技术很有信心。
祝希想看他出糗,但很遗憾,没看到。
贺昶推开驾驶座的门下车,抬头就对上祝希有些幽怨的眼神。
“怎么了?”
他走过来,身上的大衣还沾染着淡淡的车载香薰味道。这香气很熟悉,和他之前的沐浴露类似,让祝希蓦地联想到生长于北国的松杉,在暴雪天中被掩埋。
“有人欺负你了?”
祝希抬起一双明眸看他,笑着反问:“怎么可能?”
原以为贺昶是在开玩笑,所以祝希预测他的表情应该也是笑着的,但是意外地发现他没有。
他是很认真地在问。
祝希心头一跳,蜷在口袋里的手指好像突然被烫了一下。
“我在等你。”
她听见自己说。
“你说你要过来,所以我提前出来迎接你。”
贺昶果然露出愣怔。
祝希突然开始期待,他会怎么回答了。
可惜没有这个机会——兔子从里面推开了门,叫他们快点进来,要拍照了。
暮色的成员难得聚集整齐,又是新的一年,不拍一张照片多可惜。
“来,看镜头。”
应鹊帮忙拍照,单反相机在她手里像个庞然大物,为了将所有人都拍进去她还找了张凳子踩上去。
镜头里,男男女女们排列站着。有的姿势懒散,有的正襟危坐,有的表情浮夸傲慢,有的脸色自然放松。站在中间的那几个似乎是特别在乎自己的形象,不断调整头发和衣服,还要和别人换位置。
“祝希,祝希。”
“干什么?”
“你站那里干嘛?你过来呀。”
冯轲旁边的位置给她留好了。
祝希看着那个空位,笑了一声。
“我站这里就好了,免得挡到晓梦。”
她的个子比寻常女生要高一些,确实不宜站在中间。
冯轲原本还在等待,听她这么说,脸色不是很好看。
祝希却懒得看他的脸色,就站在原来的位置不动。
隐约听见有人叹气,恨铁不成钢地骂冯轲:“怎么又吵架了?你的嘴是摆设啊……”
“往后面靠一点吧,小心摔倒。”
耳边突然响起一句贴心的叮咛,祝希知道是贺昶。
他就站在自己后面。
祝希点点头,小心地抬脚。
“三、二、一,看这里,茄子——”
“怎么样怎么样?”
“哎呀我闭眼了。”
“那个,小姐姐你能不能再帮我们拍一下?这次多拍几张。”
应鹊点点头:“……好的。”
这次她连续拍了好几张,并且在他们还保持着阵容时,提前检查了一下有没有人闭眼。
所幸这几次都拍的很好,应鹊松了口气。
大差不差的照片在连续翻看下很容易找出不同,应鹊突然发现,最后一张照片里,那个最晚到的男生一直保持的姿势突然变了。
他站在祝希后面,手臂原本自然地垂在两侧。
可是最后一张不一样。
他张开了手,一边搭住了旁边的男生,一边延伸到了镜头外,应鹊不知道他把手放在了哪里。
单从照片上看,他这个姿势很像……从后面将祝希圈在怀里。
应鹊之前和他见过一面,所以印象特别深刻。
那天晚上,兔子告诉她的秘密是:别看他对外人这么冷淡,其实背地里在给喜欢的女生当狗。
应鹊当时除了难以置信,还觉得羡慕——不知道是哪个女生这么幸运,能被这样优秀的人盲目地爱着。
那时候只是随便思考一下的问题,突然摸索到了答案的轮廓。
应鹊感觉自己的手心都快出汗了,面对“拍好了吗”的询问,她快速地点下头,任由别人把相机拿走。
她的视线也从取景框回到现实。
那个名为“贺昶”的男生已经和祝希分开,保持在正常社交距离内。
是她想多了吗?
聚会结束已经是凌晨,大伙儿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祝希和应鹊都要回宿舍,所以一起走。
倒是冯轲还站在门口,被后面的人推搡几下才走过来,对祝希说:“我送你吧。”
祝希瞥了他一眼,说:“好啊。”
这让应鹊的存在变得有些尴尬。
她正想着该如何离开,但是心里又害怕漆黑的夜路不安全,所以一时语塞。
为难之际,贺昶走了过来。
“一起吧。”
他的眼睛瞥过应鹊,似乎是在对着她说。
冯轲问:“你凑什么热闹?”
“这几天都没见到你,想跟你多呆一会。”他故意恶心冯轲,“不可以吗,哥哥。”
“……”
冯轲翻了个白眼,在听到祝希的笑声以后,加快了步伐。
贺昶回头对应鹊说:“走吧。”
她愣了愣:“嗯。”
如果没有那张照片,应鹊或许会允许自己自作多情。
尽管贺昶看起来对她一点兴趣也没有,但是少女的想象力总是如此丰富。
她望着无人的小径上被路灯拖得长长的、四个人的影子,刚才的紧张感又包裹住心脏。
她好像……误入了一段有些复杂的关系。
*
把两个女生送回宿舍,冯轲和贺昶沿着原路返回。
“你今晚睡哪里?”
“这么晚了,我妈才不会给我留门。我回公寓睡吧。”
“哦。”
“你今晚忙什么去了?这么晚才来。”
“回家了。”
“回家?你爸妈来京都了?”
他们这几天都有课,只有晚上才有空,所以应该不是贺昶回月城了。
贺昶顿了顿,才答:“嗯。”
冯轲说:“虽然月城离京都很近,但是到底是住在这边比较方便吧。你们家又不是没房子,就不能让叔叔阿姨在这边找个工作吗?”
贺昶说:“他们在那边开店,不是说不干就不干的。”
冯轲才想起来,认识这么久了,他都还不知道贺昶家里是做什么的。
只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平时吃穿用度贺昶都和自己水平相当,吃喝玩乐也从不会因为经济原因而推诿,所以冯轲先入为主地觉得他和自己家条件差不多。
贺昶不主动提,他也没兴趣问。
聊了两句,说回寒假。
冯轲一提到这个就有些郁闷。
他幽幽地说:“今晚因为你,我和祝希吵架了。”
“为什么?”
“因为我自顾自地安排你寒假回来和我一起看店。”
贺昶笑了一声:“那点流水,有什么好看的。”
“这是重点吗?”冯轲忿忿。
“那祝希也没说错啊。”贺昶怼他,“你凭什么安排我?”
“……”
冯轲理亏,不欲再辩。
回到家已经很晚了,他洗完澡抱着猫回房间睡觉,问贺昶要不要关客厅的灯。
贺昶说不用。
过了一会儿,贺昶从房间里出来了。
他经过茶几,从冯轲的烟盒里敲了一根出来。
火苗在夜里升起,烟雾被凉风吹远吹散。
上周妈妈给他打电话,一是问他最近好不好,钱够不够用,二是问他什么时候放假,买了几号的票。
贺昶说寒假不回去了,在这边找了份实习。
贺父贺母虽然意外,但是还是接受了,并且说下周过来看看他。
他们早在贺昶读高中的时候就买好了京都的房子,口头上是说投资,但贺昶知道,房产证上面写的是他的名字。
从小到大,贺父贺母对贺昶一直很好,无论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尽到了亲生父母的责任。
所以,在贺母告诉他,他生理学上的父母企图联系他、想见他一面的时候,贺昶的内心感到一阵不适的翻涌。
他是有意识地被抛弃的,有了记忆以后才来到贺家。
他以前不姓贺,也没有昶这个名字,亲生父母一直叫他作累赘。因为在不允许生育二胎的年纪里,他父亲因为他的出生失去了工作。
失去了主要经济来源,养不起第二个孩子,于是他们决定丢掉。
上天眷顾他,让他被好心的亲戚送给无法生育的朋友,避免了在孤儿院里颠沛流离的命运。
小学的时候,贺家有些亲戚不是很喜欢他,总是对他说一些小孩子不该听的话。例如“你能被你现在的爸爸妈妈收养真是上辈子积德了”、“既然那么幸运就一定要出人头地报答父母”、“你有今天的好日子可都要谢谢你的养父母”……
贺昶转头就告诉贺父贺母。
结果是他再也没有在家里见过那个亲戚,家族聚会碰上,对方也是绕开他走。
贺昶初中的时候,老师把他的家长请到学校来,说是贺昶的成绩太好,就算是读月城最好的高中也有些浪费,如果家庭条件允许的话,不如把他送去京都。
作为全国最大的经济省会,京都的教学资源也是国内顶尖的。
贺父贺母高兴得不得了,面对贺昶害怕花他们太多钱的焦虑,直言道:“你是我们唯一的孩子,我们挣的钱不给你给谁?”
经济问题对他们家来说不是问题,贺父贺母担心的是贺昶一个人到异地去读书,会不适应或者不开心。
得到贺昶的肯定回答以后,他们就开始频繁地在京都和月城之间往返,一是看房子,二是看学校。
在贺昶高中住校的前两年,贺父贺母每个周末都会开车来接他。高三的时候家里的房子装修好了,他们便会在周六的晚上抵达京都,好让只有半天假期的贺昶回到家时能够有口热饭吃。
贺昶觉得自己对他们的感情已经不是感恩那么简单,而是爱。在日复一日的悉心呵护里,没有血缘的关系也能够生长出血肉。
因为过去的经历和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贺昶对家人的观念和别人有些不一样。
他无法理解“生育之恩”。
世俗的观念里,给了孩子生命的父母最伟大。
贺昶却觉得,让父母拥有了血脉相连的存在的“孩子”才伟大。因为他们没有任何选择就被带到了这个世界上,被迫承受父母所带给自己的一切,但不限于性格、生理特征、智力、外貌,以及被设定好的一部分命运。
这宽容怎么不是一种恩赐呢?父母应该感恩涕零才对。
如果可以,他也不希望做他们的小孩。
他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被安上了“害父亲失去工作”的罪名,这怎么不算是一种欲加之罪?
贺昶不想把话说得那么难听,以免让妈妈觉得自己变成了坏孩子。
他只是平静地问:“他们突然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贺父贺母都愣了愣,是在为他人的贪婪而感到尴尬。
“他们……是想把你认回去。”
“为什么?”
“因为他们现在退休了,但是他们的儿子……也就是你的哥哥,不愿意承担赡养的义务。”
“所以他们是想让我回去给他们养老?”
“……小昶,他们现在没有钱,也没有房子,只能靠微薄的退休金度日,真的很可怜。我知道对于你来说,承担两个老年人的开销会比较吃力,毕竟你还在上学。但是他们也不是想要你现在怎么样,他们只是……”
只是怎么样?
只是没有了靠山所以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可以吸血的血库,只是当初以钱为理由抛弃了小儿子现在又因为钱想把人带回去,只是这么多年不闻不问但是企图用血缘关系与他继续捆绑?
“爸爸妈妈,以后他们的电话你们就不要再接了。”
贺昶没有发脾气,因为该承受他的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