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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润骨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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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殿中走出来的。他浑浑噩噩地走在宫室之间,耳边全是呼啸的寒风。伸手抹了一把脸,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勾践站在原地,一时竟忘了自己该何去何从。就在他怔愣茫然之际,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便听到有人焦急呼唤。

他抬起头来,对上那人担忧而惶恐的双眼,一瞬间勾践竟连话也说不出口。只是伸出手去,抓住来人手腕,用几乎快要哭出来的声音说了一句:

“范蠡,范蠡……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范蠡看着勾践通红的眼眶,又看了一眼他锁骨处密密麻麻的吻痕,顿时什么都明白了。他紧紧握住勾践的手,沉默地陪伴着他。两人并肩缓步前行,一路走过繁华宫室和巍峨殿台。当他们走到尽头时,便可以看到那无边无际的苍茫暮色,与脚下绵延不绝的万里江山。他们停在宫殿最高处,隔着层层积雪眺望遥远的天地尽头,那里是勾践梦寐以求的地方。

他望着远方,喃喃说道:“我们回去吧。”

范蠡点头,却在勾践看不到的地方微微叹了一口气。

“是,大王。我们回家。”

此时此刻,那千里之外的越国,却依旧山河破碎风雨飘摇。越国的天空是灰色的,越国的土地也是灰色的,这灰蒙蒙的冷色调渲染了整片大地,也笼罩在每一个越人的心头。战争带来的死亡与毁灭遍布在他们的生活之中,无论是富贵豪强亦或是普通百姓,所有人都无法逃脱这种境遇的荼毒。人们惶恐不安,生活在惊慌的不安与提防中。

他们怕,怕战火重至,怕兵临城下,怕那些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死神再度降临世间,将他们拖入那永远无法挣脱的苦海地狱中去。

所以当那道修长挺拔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时,所有人都激动得近乎狂热。他们疯狂地欢呼着,朝着那人冲过去,但在快要碰到的时候立刻停下来,小心翼翼而又卑微虔诚地匍匐在地上,高举双手向那人顶礼膜拜。

人们呼喊的声音此起彼伏,汇成了喧闹而又嘈杂的轰鸣,震得勾践耳根嗡嗡作响,也让他原本就有些疲惫不堪的身子越发支撑不住。他勉强笑了笑,没有人发觉他的虚弱。所有人都将全部希冀寄托在他的身上,就好像他真的是一个可以改变一切的圣明君主。可事实上,在他心中他也一样是恐惧害怕的。没有人能在经历了那样一场浩劫后还能毫发无损,勾践也不能。

更何况,他还要面对那堆积如山的尸骸,那堆成一座座高山,埋葬满荒郊野岭的累累白骨。那些无辜亡灵正含恨怒瞪着自己,眼中似是含着无尽嘲讽与恨意。勾践只觉得心底一寒,险些站都站不稳。所幸这时有人伸手扶了他一把,他这才没有摔倒在地。

勾践抬头看去,见到文种时不禁愕然。

他似乎一点也没变,仍旧是他记忆中那副模样。三年的光阴似乎并未给他带来什么变化,他依然一身儒雅清风的模样,仿佛连岁月都不忍去摧残这样谦恭温和的君子,不曾对这张斯文俊秀的脸庞做半点伤害。但细看之下就会发现,他的眸子里已经没有了过去的纯真坦荡,而是多了些许沧桑疲倦。勾践忍不住想,是文种从不畏惧生死,还是他已经看清了这些虚妄,而终于懂得该如何自保?

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可又感觉很远,几乎永远都无法触碰。

勾践望着文种略显清瘦的侧脸,却再也找不到当年那种心意相通的感觉。他觉得怅然无比,心中空落落的。虽然他还是有千万句话想要对文种讲,可终究还是一个字都没有出口。

他就那么看着文种,一直等到文种主动开口说话。

文种的声音一如往昔,柔和悦耳却也透着一股生硬感。他用平静的语调与勾践说了许多事,所有关于越国的变化,朝中的形势,还有一些必须要处理的事务。勾践一边听着,一边努力掩饰自己的心不在焉和失落茫然。直至文种说完,他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道曾经清亮透彻的嗓音此刻已经变得沙哑干涸。勾践低声说:

“我知道了,辛苦你了。”

文种看着他,轻轻摇头,说道:“大王临走前将越国交付给臣,若是辜负了您的期望,臣万死不敢辞其咎。还望大王早些振作起来,为我越国上下计议万全之策。”

勾践愣了一下,随后低下头,轻声说:“我知道的,谢谢你。”

文种却是一声叹息,抬手轻轻地拍了拍勾践的肩膀。那动作很温柔,也很熟悉,勾践一瞬间险些就哭了。但他拼命忍住,抬起头来露出一抹笑容,轻描淡写地掩饰住所有真实情绪。

“我会的,我一定会的。”

文种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君王,他真的是变了很多。他不再是当年那个傲慢张扬的少年,眉宇间的骄傲和戾气都被深沉压下了,取而代之的是隐忍与压抑。苍白憔悴的脸色,浓密乌黑的睫毛掩盖下的眸子暗淡无光,那双眼已失去昔日光彩,只剩下一片死灰般晦涩的颜色。他明明那么纤弱,那么脆弱,却背负了太多太多。文种忍不住握紧拳头,他看到了衣衫遮掩下锁骨处斑驳的吻痕,那是专属于夫差的馈赠,也是勾践屈辱的印记。

勾践感受到身旁人的视线,有些不自在地别过头去。他抿了抿唇,避开文种探究的目光,伸手将衣领往上拉了些许。文种眼见如此,也不再多问,只是在心中暗叹一口气,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勾践低头沉默地盯着地面,文种也是静默的,两人各怀心事,谁也未曾开口打破沉寂。直到范蠡安抚好那些纷扰吵嚷的人群,快步走上来找到他们。

见此情形,范蠡顿时有些诧异。他原以为文种拉着勾践说个不停,可如今两人俱都神色凝重,分明是一副无话可说的模样。他心中疑惑,便忍不住开口问道:“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了?”

勾践和文种皆朝他投去一瞥,而后齐齐转头沉默不语,明显是在回避这个话题。范蠡看在眼里,便知道这其中必定是有他们不愿提起的事。他是个聪明人,也不爱追根究底。当下也就不再多问,笑着岔开话题,转而询问文种一些越国近况。文种本就是能言善辩之人,三言两语便将气氛引了开去,又恢复了往日和谐融洽的氛围。

勾践却始终垂着头,目视着地面,并未参与其中。他甚至还有些恍惚,怔怔地呆站在原地,眼神恍惚散乱,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们一路说笑着回了越宫,勾践却是魂不守舍,满腹心事。等到了自己的寝宫,勾践更是连话都没说一句,自顾自便径直进了寝殿去。

文种察觉到他的举动,眉头微微蹙了蹙,欲要出言询问。但还未及出口,便被范蠡拽住了袖子制止。

“算了,”范蠡冲他摇摇头,“既然他不愿意说,你又何必强求。若是愿意向你倾诉,他早就会开口了。更何况,有些事……还是不必知晓的好。”

文种怔了怔,眼中有困惑的神情闪过,他注视着范蠡的眼眸,迟疑着问:

“什么事?”

“没什么。”

“说清楚。我不喜欢猜谜。”

“……没什么,别问了。”范蠡犹豫了下,而后低着头敷衍似的道,“他累了,让他好好休息吧。”

文种闻言,没有再开口,只是定定地看着范蠡的眼睛。过了许久,久到范蠡心中都有些心虚的时候,文种才终于移开了视线,点头答应道:

“你说得对,他需要休息。”

范蠡暗暗松了一口气。他知道文种性格固执,决定的事便绝不会更改分毫,因此早就做好了被刨根问底的准备。没想到如今对方却意外好哄,一句话便将这事揭过去了。虽说他有些疑惑,但却没心思再去深究。

“嗯,我们走吧。别扰他休息了。”

见文种点了点头,范蠡这才率先转身离开,只丢下他一人留在原地发愣。他盯着范蠡离去的背影看了片刻,最终摇了摇头,也跟了上去。

勾践回到寝殿后立刻屏退了所有的侍女仆从,偌大的宫殿里空空如也,只他一人独守寂寥。他径直走到内室,坐在了铜镜前,缓缓地脱下身上厚重外袍,露出单薄亵衣。他抬头瞥了眼铜镜中映出的自己,那张脸苍白阴郁,五官也显得尤为清癯瘦削,眼窝深深凹陷下去,一双眼睛像是布满了污浊灰尘,再难寻见昔日明亮神采。

他不由得嗤笑一声,伸手抚上镜中映出的面庞。粗糙的手指贴着温热皮肤摩挲而过,他眯着眼睛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微妙触感,突然有些恍惚。想起那双曾覆在自己脸颊上的手,柔软细腻,带着那人独有的温冷体温。他曾不止一次地抚摸过勾践的脸,他曾在勾践的额前眉间流连,曾小心翼翼地轻吻那双明亮的眼睛,曾在脸颊和脖颈留下密密麻麻的痕迹。勾践曾为此感到恼怒,却又难以抑制内心的绮念期待。如今再想起来,只剩下了怅然若失。他猛地握紧拳头,死命咬牙承受着内心翻涌的痛苦和恨意,强迫自己不要回头再去回首。他不能停顿,只能一往无前地走下去,只有走下去才能看到希望,才能摆脱束缚,重新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一旦停下脚步,过去便如洪水般汹涌而来,令他无法呼吸,令他痛不欲生。

他闭上眼睛,不想再去看镜中的自己,随后起身,披上一件素色衣裳便推门出去了。

夜已深了,月明星稀,天上乌云散尽。勾践在长廊上信步行走,任夜风拂面,吹起耳边的碎发和宽大的衣摆。清冷夜色中,他暗暗地叹了口气,眉目舒展平和,有淡淡倦怠爬上双颊。他没有去任何地方,而是漫无目的地游走在宫中夜色下,穿过回廊庭院,跨过石桥小径。他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思索着接下来的计划,但思路却总是凌乱不清醒,于是只得暂时搁置下来,强迫自己什么都不要去想,放松下绷紧的神经,让这颗焦灼而疲惫的心得到片刻喘息。他走了一会儿,最后竟然不知不觉地来到了越王祠堂前。

他停下脚步,仰头望着面前的建筑,怔怔地出神。半晌之后,他似是清醒了过来,转而又迈步走近。殿内烛火明明灭灭,微弱火光中勾勒出他阴沉消瘦的身影,衬着他眉眼间隐隐的戾气寒霜,竟多了几分阴森诡谲的鬼魅意味。他站在门槛前,并未进殿,只是隔着半透明的白纱注视着供奉在其中的历代先王牌位。片刻后,他终于动了,伸手撩起衣摆,重重跪倒在冰凉的青砖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伏身拜倒,以额抵地,颤声道:

“勾践拜见父王,各位列祖列宗。”

他匍匐在地,久久未曾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再次抬起头来,他缓缓地直起了身子,低声说:

“勾践不孝,无颜面对诸位先辈。然则如今仇人未除,大业未成,勾践不敢死,亦不敢就此逃避。愿以十年为期限,若十年之内,勾践不能重夺故土,报仇雪恨,届时便请各位先辈降下神罚,赐勾践以死罪。勾践不敢违逆天命,亦不敢有异议,只愿竭尽所能地将一切努力化成复仇之利刃,为我大越万民,洗刷昔日惨败所受之耻辱!愿祖宗垂怜!”

他说完这句话,再次重重叩首,额头磕在冰冷地面时,却犹如碰触着最炽烈滚烫的岩浆,令人浑身沸腾。他在青砖地面上接连叩了三次,再抬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

“此间所发誓言,勾践永不敢忘,亦愿为其付出一生心血。望众位先辈们谅解,庇佑……勾践……”

他跪伏于地,哽咽哭泣着,涕泪横流。他双手合十放在胸前,高举过头顶,朝着那一排牌位深深俯首,重重叩头。一寸一寸,虔诚敬畏,悲切痛楚,直至额头淌下一缕血迹,他依旧不曾停顿,亦不曾抬头。

“勾践不配为王,不配为君。此间种种,皆有愧于祖宗。勾践心中有恨,心中有悔,自知罪孽深重,万死难赎其罪。可勾践不能退,不能避。不共戴天之仇,唯有与之生死相搏,直至拼杀殆尽。纵使天厌神谴,亦是罪有应得,勾践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重复着,声音凄厉,嘶哑尖锐,透着一股浓重血腥味和彻骨恨意。伏在地上不停地磕头,额头鲜血直流,浸润了青砖缝隙之中,又缓缓渗进去。他的额头上很快就凝起了一团团血痂,却仍自不知疼痛,只喃喃自语着什么,一遍遍地告诫着誓言,向先辈祈求指引,许下承诺。他的身影被笼罩在昏黄烛灯之下,阴冷森寒,鬼魅幽幽,恍若来自地狱彼岸的恶鬼。他终于直起身来,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扶住旁边柱子堪堪站稳,他抬袖擦去脸上血泪,仰头透过半透明的白纱望着灵位,嘴唇翕动几下,终归只是低下头来,再不曾言语。

他转身走出祠堂,长身玉立,在昏暗中伫立良久,有几名值夜仆役提着灯盏从附近走过,皆惊疑不定地望着这位孤零零立于长夜中的王上。几人本想上前询问一二,然而瞧着勾践那张憔悴阴戾的脸,最终还是各自打了个寒噤,匆匆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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