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干燥,随意便可起火星子。
皮影班子彻底停了,叶府已经迫不及待的赶人,连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再做,两波人闹得不可开交,隐隐还要有吵架骂街的趋势,还是老太君出面平息,允诺他们有一周的收拾时间。
这天下午诸秋华和付冬实等人藏在屋内的屏风后面,原来也不用藏,没想到老太君突然出现,他们一群人只得狼狈的挤在屏风后,不时还说着往那边挤挤,往这边走走,四五六个人全缩在屏风后头,所幸这屏风好大一张,足够将这群人藏着掖着。
等老太君进屋了,一瞬间禁声,只留叶雪善淡漠坐在蒲团上,饮茶回礼。
老太君先是道:“你最近很不错。”
叶雪善回:“承蒙太君教诲。”
老太君再道:“第一步已经走完了,从今天开始,雪善,再忍忍,忍完这第二步,你病就好了。”
叶雪善给老太君面前的茶盏添了水,举止间在老太君眼里已然一副淡泊名利的样子:“要做什么,太君直言。”
老太君笑意淡了淡,没直接告诉叶雪善,只是从带着的木匣子里,取出了两包芦苇纸包着的药,她放在桌上,平静道:“这包是脱离苦海,这包是早登极乐,你选吧。”
叶雪善看着面前的两包药,同样没问老太君这两包药是用作什么的,屈指勾起脱离苦海的药包,往她这边扯了扯,算作她选了脱离苦海。
“也好,你比你母亲聪明。。”老太君收回了早登极乐的药包,她冷不丁一笑,嘱咐了这药的用法,“每日凌晨煎服,能调理好你的身子,后面你的人生大事都顺风顺水,无病无灾。”
老太君最后还说了句:“我也算完成我的任务了。”
“我母亲……”早在听到老太君提起她母亲时,叶雪善冷淡的脸有了片刻变化,这个存在也是让她主动交出的把柄,“我母亲输了吧。”
“还是半个活人。”老太君给出了这个答案。
老太君离开了屋子,消瘦的身影被灿烂日头拉得冗长,叶雪善在屋内,黝黑的瞳孔一直盯着老太君,直到身影消失,再也没有回头的痕迹,才慢慢转回头,饮茶掩去眼中神色。
叶雪善放下了手中的茶,淡道:“可以出来了。”
一群人冒尖从屏风后出来,大的小的都有,一个萝卜一个萝卜围着叶雪善坐了一圈。
叶雪善掀眼看了周围一圈,闷声不响喝完手中的茶,长叹一声。
晶晶倚躺在叶雪善的腿上,她眼中干净单纯,此时正呆呆地问:“姐姐,母亲怎么了?”
唯一的胞妹,叶雪善向来心软,她摸了摸晶晶的头,尽管面前的小孩未必能区分生死真假,轻触额头,告诉晶晶:“母亲在回去的路上。”
“什么意思,我不懂。”晶晶摇了摇头,没听懂,“太君说母亲是半个活人,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母亲在这里已经成了故事里的仙女,就是我们之前听的那些故事。”叶雪善顿了顿,自嘲一叹,“算了,你就当做了场噩梦吧。”
诸秋华忖度下,出声问道:“西厢房多了件雕花木盒,就摆在屋里的角落,问过你表妹,猜是老太君剩下的边角料,里面的东西大概都有作用,后面的计划需要打开它吗?。”
叶雪善盘算了时间,手一抖,思索后给出了回答:“要么是残废品,要么是新制好的皮影。时间不多了,你今晚就去打开看看。”她想了想,对上付冬实平静的视线,补充了一句“不会有任何危险。”
“行。”诸秋华痛快应下,不过他看了一眼那药包,犹疑问,“这药真的要喝吗?”
叶雪善对面前的药包不感兴趣,随意说:“走一步看一步吧,不到最后轻易不会喝。”
也是这天,诸秋华绕过众人,趁叶府的人不在身边,再次溜进了西厢房,屋内北边的角落,那雕花木盒始终没有被人打开。他解开上面的红布,打开了那木盒,结果匪夷,里面根本不是什么下脚料,而是一具崭新的皮影。
那皮影形态似活人,抹了色的皮容却似打翻了颜料,青一块,红一块,糊成了一团,看不清整张脸的样子。
他如以往一般操控起皮影,漫长的等待中,皮影如之前一般开始轻微的动了起来,并逐渐变大,停在了成人大小。
“哇啊。”
一道人声突然出现,皮影随风而动,不受控制,也没有攻击人的倾向,只是跌跌宕宕摆弄着僵硬的身躯朝西厢房外飘去。
诸秋华正欲去追,身后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昏黄烛光,那具皮影较之前更为破败,隐隐欲碎,僵硬的摆动丝线,她扭头,浑浊的视线缓缓定格在诸秋华脸上。
她说话的声音已经开始费劲,只简单几句便利定了诸秋华不安的心,“她去寻她女儿了,不会有事。”
诸秋华回头,看见了先前见过的女郎,修补好的皮影只是弥补短暂的损伤,技艺不精,不能使女郎恢复与新人一般的光华万千。
女郎问:“是谁让你过来的?”
诸秋华呐呐问:“不能来吗?”
“幸好你遇见的是我。”女郎摇了摇头,随后她发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思索了一会儿,转而看着诸秋华问:“你弄的?”
虽然这么问,但话下的语气却带着笃定。
“嗯。”诸秋华也问,“你觉得可以吗?”
女郎向前走,距离诸秋华几步外停住,不解问:“为什么?”
“我听见了。”诸秋华说,“你说喜欢原来的身体。”
女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皮影上的眼珠流转,透过诸秋华的身躯看向了人的灵魂:“谢谢你。”
细软温柔的呼唤在西厢房,祖宗牌位周围,轻轻柔柔的,不恐怖,但咛喃痴语,或有悲鸣,或有碎语,蓬勃的心脏闻之一揪,萦萦盘绕,钟绵不绝。
诸秋华询问:“你觉得还可以吗?”
“还行,其实我要更胖些。”女郎的声音很弱,这个时候心情还不错,甚至还有力气打趣道,“你胆子挺大,要不要见我长什么样子。”
“可以吗?”
女郎轻笑,只道:“你不要害怕就好。”
女郎递给了诸秋华一只杆子,诸秋华握着杆子的另一端,一点点的,一位年岁不大的小姑娘从皮影里拉了出来,断掉的骨头被重新接上,脸上虽有几道裂开的细缝,但掩盖不住她的夺目,是位极漂亮极漂亮的美人。
女郎看向木盒里的其他皮影,说不上有多熟,毕竟上下中间都隔了好长一段时间,她们沉眠已久,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外头的日光,思及此,她再次珍重道谢:“谢谢。”
诸秋华的视线一同看向那木盒的皮影,她们阖着眼,眼睛上的机关曾在操纵的时刻有了片刻眨眼,他们有时并不敢注视那一双双眼睛,潜意识里,他们知道是活的,面对眼睛里既悲伤又沉默的神色,总是不愿面对。
女郎提醒道:“你的朋友来了。”
诸秋华转身,一眼看到了面如寒霜的付冬实,他没多说废话,只一句话:“出事了。”
女郎没见过付冬实,但从稀碎默契的动作里摸索出他们两人的关系,在诸秋华进去取东西的时候,陡然出声:“他病了。”
付冬实脚步顿住,他看着屋中的人,再对上女郎有些诙谐的目光,躬身道谢:“我知道了,谢谢你。”
匆匆的来,匆匆的走。女郎站在门口,目送两人离开西厢房。
天气越发干燥,很容易就起火星子。
女郎发笑,叹道:“叶家,出了一个顶顶厉害的小丫头。”
叶雪善所在的院落堆满了人,每个人的脸张扬似虎爪,人挤着人,蛄蛹成一团黑不溜秋的人糊,人人都想看一出好戏。
多是没见过几次面的叔叔伯伯,他们喜不自胜,迫不及待想看这一出好戏,好不容易盼到暮色降临,即便与以往规定的时间相去甚远,但他们已经等不及了。
叶雪善跪在蒲团上,面前是一碗温凉的药汁,垂眸望着囫囵倒映出自己面孔的药汁,指尖轻点案几,慢悠悠的等待。
躲在暗处的玉容问:“真的要喝吗?”
付冬实观察了一会儿,落下一句:“她在等人,我去看看。”话完,便从旁门小道,溜出了小院。
早在暮色降临之前,大批人涌进了荒凉的小院,人人嬉皮笑脸,或是舔着脸问东问西,或是翻弄屋里的装夹,寻觅有无珍贵的物件。
有人在边屋的小厨房支起了炉火,火舌在灶膛里滋啦跳跃,“噼啪”声催人。砂锅被稳稳地放在炉上,锅里的脱离苦海随着热气的升腾,挣扎吼出了一颗颗小泡,扬起的热汤又跌回了原位,开始微微翻滚。
那些深褐色的五花八门的药材,经过浸泡后,也没精细的去处理,随意地扔在锅底,有切成片的、卷成条的,还有不少揉成一颗一颗的圆球。它们混成一团,在净水里交织缠绵,撕裂又并合。
“你离不开我。”
这句话又出现在叶雪善的脑海里,年少时,偶尔能与母亲睡在同一张塌上。长大了,多了一个妹妹,这位置便换了个人来。
但那天和平常不太一样,母亲去熄了灯,然后掀开被子躺在她的身边,旁边多了暖意,睡意全消。
夏日蝉鸣聒噪,她要离家。
母亲在她的身侧,她以为母亲睡了,结果凉风习习吹向她,母亲跟她说了这句话。
“你离不开我,逃不掉这个家。”
锅边,热气成雾袅袅升起,像是从记忆深处飘来的云雾,那些重影慢慢散去,浑噩的记忆复苏逐渐清晰,带着淡淡的,还是朦胧的药香弥漫在空气中。
脱离苦海……这气味并不刺鼻,反而让人觉得有一种清苦中带着解脱后微微甘甜的质感,仿佛能穿透真假,直抵人灵魂深处最害怕的东西。
真有什么东西能轻易让人脱离苦海。
又是什么东西能随意窥探人的恐惧。
有人往里头加了柴,火势又旺起来,手持木勺的人,不时搅动着锅里的药汁,勺子与锅壁偶尔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等到锅中的汤汁逐渐变得浓稠,颜色也愈发深沉,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多了起来。
暮色深沉,药香弥漫至整个小院。
煎药的人熟练地抽出木柴,熄灭小炉火,再用木勺舀起一勺药汁进青花瓷碗,那深褐色的药汁在碗中微微晃动,最后递到了叶雪善的手中。
一群人在叶雪善面前忙活,比她这个名义上得病的人还要热心,这画面实在可笑,但笑多了,犯上来的全是欲言又止的恶心。
“喝呀,怎么不喝了?”
“你不会反悔了吧。”
“这么多人就等着你呢。”
“喝呀,大家忙活了这么久,耍我们呐。”
这些话一波又一波地向叶雪善袭来,他们乐于见叶雪善被刁难,被逼得按照他们的意愿去做任何事情,最好每一步都按着他们来,即便这场戏会很无聊,但最后的痛苦面容总会令他们痛快。
外面的人声由远及近,逐渐清晰响亮,他们也混不在意,直盯着院中笔直坐着的人逼迫。
叶雪善跪坐在蒲团上,指尖停住,不再点着案几。
她想,比预计的时间还要迟了一些。那些无关紧要,又起了一定作用的锚直接冲进了小院,他们歇斯底里,面目狰狞,嘴巴抖擞,不断重复:“她们出来了,她们全都出来了,她们来寻仇了!”
“怎么回事,她们不都快死干净吗?!”
有人怒吼一声:“全都乱套了!”
人人自顾不暇,没人管得着叶雪善,她沉默捧着那碗药汤,碗中倒影,一滴透明水落进,溅起一圈圈涟漪。
等待的时间很漫长,她拿起药汤,将要一口闷,正正好,听到有人在喊:“苦哇。”
叶雪善在原地愣了一两秒,惊站起,扭头一看,院子中间已经站着一位穿着奇装异服的老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