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重症监护室出来后,季俞笙马不停蹄地投入了后续工作之中。
两次复盘会、整理报告、日常手术和门诊,似乎只有让自己忙碌起来,才能短暂忘却苏职还躺在ICU里的事实。
但下了班,季俞笙总会第一时间冲去ICU,接替其他人在那里守着,尽量让他们回家休息。
有时是沈蓉珊和苏天明,有时是苏驭和苏职那位要好的许姓朋友。
而为数不多的午休时间里,季俞笙还会抽空去住院部后方的小公园看看,确认向日葵浇过水了,再原路返回办公室片刻小憩。
因为之前进去看过苏职一回,加之他白天有工作,之后两天是沈蓉珊和苏驭先后进去探视。
无一例外——
得到的都是,她还没有醒。
这天,是苏职术后的第三天。
季俞笙从公园回来后正要上楼,像是忽地想起什么,脚下方向一转,径直去医院最近的一家花店买了束茉莉。
然后时隔两天。
再次推开了苏职的病房。
苏职手术之后,季俞笙将全部的精力扎进工作和ICU里,好几次习惯性经过这处充斥了两人回忆的空间,都只是在门口停留片刻,没有进去过。
明明这里的一切摆件和布局都没有变化。
但她不在,他总觉得空荡荡的。
就好像心底某个地方缺了一块儿。
可不知怎地。
方才望见楼下花坛里迎着阳光摇晃的花草,季俞笙忽然就在想,要是苏职醒来回到这里,看见阳台上没有花儿的话,会不会不高兴?
然而,答案他比谁都清楚。
——不会。
她不会。
但他还是驱车去了花店。
因为哪怕这种可能性只有万分之一,他都不想让它发生。
……
从外面回来之后,季俞笙用新买的茉莉换下了花瓶里有些打蔫儿的蝴蝶兰。眼眸一抬,倏然注意到窗台上不知何时积了一层淡淡的飞尘。
梧川地属南方,四季分明。
夏季尾声一过,空气中的秋意便愈加明显。
与其他季节不同,秋天的风宛若一个不甘于孤独的小孩,浮来暂去,摇晃着世间万物陪它玩耍,树叶碰撞的声音也逐渐变得清脆起来。
就连尘埃都开始松动迁移。
苏职喜欢坐在书桌前画画,所以有将窗户经常打开通风的习惯。
这才仅仅两天,窗边就浮了层薄灰。
好在这两天没有下雨。
这样想着,季俞笙随手将窗户掩上大半,随后拆开两张湿巾,将这如月光般浅淡的灰尘尽数拭去。
做完这一切,他才慢慢分出视线来环顾四周。
苏职的病房一直被她布置的很明净温馨,几乎没有什么需要打扫的地方。
他半蹲下/身,简单收拾了一下她日常看完随手丢在沙发上的书和杂志。
将东西仔细归拢到书桌上,目光无意中扫过一旁的抽屉,季俞笙瞬间回忆起苏职在手术前夜对他说的那些话。
想到这,他伸手拉开抽屉。
里面果然躺着一张崭新的银行卡。
她的轻喃仿佛还在耳畔,季俞笙眼睑低垂,忽而轻轻扯了下唇。
他想,这张卡还是由她自己交给陈迹会更好。
正欲合上抽屉,像是福至心灵一般,季俞笙的余光突然瞥见银行卡旁边隐隐多出来的一角。
他方才只将抽屉拉开大约三分之一。
视线自上而下,很难看清里面的东西是什么。
好奇心本该就此终止。
但心底莫名生出一股强烈的力量,指引着他继续拉开抽屉。
季俞笙手指微顿,两秒后,顺着力道将抽屉完全打开。
下一刻,刚刚还隐匿在暗处的东西顿时显露出来,是一个同他手掌差不多大的淡粉色笔记本。而他先前看到的,是从笔记本里延伸出来的一角稿纸。
像是没放好,不小心从里面滑落出来的。
男人的目光定了定。
待看清其上类似裙边的图案时,神色瞬间怔愣住。
他抬起手,慢慢将那本笔记连同绘画本从抽屉里拿出,放到桌面上。而后顺着延伸的那部分,一下翻到画纸所在的那页。
仅一瞬。
脑子里短暂划过的那个猜想,立时得到了验证。
米白色的画纸上,流畅平滑的铅笔线条穿针引线般地交织在一起,寥寥数笔,便将一条古典修身的白色长裙赫然铺展在眼前。
季俞笙的心脏顿时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一般,狠狠跳动起来。
——是婚纱。
是从海边回来的那天晚上,他让她想想婚礼上要穿的婚纱。
但当时苏职只是含糊其辞地说了一句“那我考虑考虑吧”,没有明确拒绝,也没有明确答应。
他们是恋人。
季俞笙自然清楚苏职内心的想法。
她怕自己下不了手术台,所以不敢轻易给出承诺。而他不想让她为难,所以默契地选择配合揭过那个话题。
却没想过——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也在期待,并偷偷勾勒着他们共同期待的未来。
季俞笙呼吸微滞,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张画纸。窗外浓烈的阳光洒在上面,那些仿若隐身的修改痕迹立即争先恐后地跳了出来。
直达眼底。
两人在一起后,他偶然看过几次苏职的手稿,知道她笔力很好。除了细节部分,成稿后极少动笔修改。
也难怪杂志上会评价她是近年来最有灵气的设计师。
但眼前透明交错的笔触线条,看得出其主人反复涂改了好几次。
季俞笙几乎都能想象出,苏职当时托腮苦恼的小表情。
她思考的时候,总是喜欢蹙眉,还会用铅笔一下下戳弄自己手感极好的脸蛋。
……
想起苏职有在作品上记录成稿时间的小习惯,季俞笙视线稍挪。果不其然,在左下角看见了那串用铅笔写下的日期。
——2016/9/25。
是手术前的倒数第二天。
以她的天赋和能力,半天完成一张稿子都不足为奇。
而这条婚纱……
却在手术前夕才勉强收尾。
看着那些无声的修改痕迹和落款,季俞笙的动作顿了顿。
良久,喉结缓慢滑动了一下。
视线上移,重新聚焦在桌面的笔记本上,便看见后面还有一张与之相配的西装线稿。
他将两张线稿放在一起,盯着看了许久许久。
像是为了平复心底翻腾的某种情绪,过了片刻,季俞笙匆匆别开眼,近乎落荒而逃般地将目光挪到了笔记本的另一端。
刹那间——
上面大方娟秀的字体不受控制地钻入眸底。
【2016年5月18日,天气晴
承认吧。
你也很为我着迷!】
这两句话令男人身形一怔。
像是被戳穿了此刻情绪背后的底色。
随后,季俞笙才堪堪反应过来,原来这是苏职的日记本。
他倒是没想过苏职还有写日记的习惯,惊讶之余,很快回过神。
季俞笙合上本子,骨节分明的手指从第一页开始翻看,显得极为郑重。
她的日记内容简洁利落。
与其说是日记,倒像一本心情日志。
从初遇时觉得他就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到后来两人共同经历的点点滴滴;从他们第一次牵手,到第一次在屋檐下躲雨,再到后来的告白接吻。
这里面几乎记录了苏职所有的少女心事——她的欢喜,她的眼泪,她的害羞。
当然,还有他。
季俞笙低敛着眼,指尖轻轻摩挲着页脚,一点点往后翻动。
每看一页。
都像拆开了一封被保存完好的情书。
而这样的情书。
她给他留了近百封。
时间渐渐拉近,日记里却倏然出现了一处空白。
这页纸上什么都没有写。
只夹了两张未封胶的照片,是那天他们俩在海边的合照。
看着照片里亲昵相拥的两束剪影,季俞笙眸色渐浓,指腹轻轻抚过苏职被风扬起的发梢。
似是想到某种可能。
半晌,他捏着照片翻了个面,立刻看到了熟悉的字迹。
是那些原本应该出现在日记本上的内容。
除了日期,两张照片的背面都各写了一句话。
——“季俞笙,你真好看!”
——“我爱你。”
男人因第一句话浅浅弯起的嘴角,却在目光触及第二张照片背面的那三个字时,霎时愣住。
顺着其中的某个字眼,季俞笙没来由地回忆起苏职向他坦明心意的那个停电的夜晚。
在那之前,他们经历了住院以来的第一次摩擦。
两人的气氛有些别扭。
但那晚,苏职却借着黑暗将内心所有的想法,一一剥开给他看。
像只热烈真诚的小狗,笨拙而又正式地,第一次对他说了喜欢。
——“也许现在说爱还太早,但我想……”
——“这应该算是喜欢的吧。”
那个时候的她,不敢随意定义这份感情的重量,所以用“喜欢”代替了“爱”。
但现在,她一笔一划、极为认真地写下了这句“我爱你”。
我从未如此肯定,对你早已不止是喜欢。
而是,我爱你。
这个意外的发现,令季俞笙的胸膛有些微起伏。
那双黑如墨的眸子半敛着,久久定格在那极具分量的三个字上。片刻后,突然有些懊恼自责。
如果他早一点进来,是不是会更早发现她藏起来的这些秘密?
原来在这段感情里……
他才是那个永远在后知后觉的人。
思绪如秋天的飞尘般,飘摇凌乱。
直到耳畔传来一阵清脆声响,季俞笙才勉强拉回神。
微微发红的眼角循声看去,原来是一阵风从那条不宽不窄的窗户缝隙里钻了进来,将书立边缘多出的纸张吹得哗哗作响。
季俞笙很快认出,那是苏职经常抱在怀里的素描本。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他曾在上面补齐过一双自己的眼睛。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像是冥冥中注定好的,像是上天不甘苏职的喜欢被岁月埋没,所以将那些秘密变成礼物,一点点拆开放到他的面前,
季俞笙呼吸放缓。
顺从命运地安排,抬腕将那个画本从书立中抽了出来。
-
翌日下午,休息室内。
同科室的一个师哥正绘声绘色地讲着季俞笙临时找他换班的事儿。说完还不忘感慨,这样一个进市医院后几乎就没请过假的冷面美男子,昨天居然破天荒地提出要和他换班。
季俞笙虽然人长得高冷了点,但工作上却很好沟通,平时没少帮他们这些有老婆孩子的人顶个班啥的。
难得这次师弟有求于人,陶医生自然爽快应下。
一旁的聂秋听完,只是会心一笑,什么都没说。
那位还躺在ICU里没醒呢,季俞笙怎么可能坐得住。
也就眼前这个傻大个看不出来。
……
与此同时的重症监护室里。
换完隔离服的季俞笙静静端坐在床边,低垂着眼,目光深深地盯着病床上熟眠的女孩子,脑海中不断闪过一张张从素描本里看见的画面。
那里面除了他们之前共同完成的那张素描画,继续往后。
有他查房时垂头记录的样子,有他在办公室内伏案工作的样子,有他慢条斯理吃饭的样子,还有他靠墙闭眼假寐的样子……
类似的场景还有很多。
有的就连他这个当事人自己都记不大清楚。
他好像……总在被她偏爱着。
不知过了多久,病床前的男人才终于有了动静。他微微倾身,动作轻柔地替苏职拨了拨耳边的碎发,随后又牵过她的手拢进掌心。
半晌后,声音才穿过口罩闷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