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念安看着彻底陷入沉睡之中的躯体，神情恍惚。她总觉自己仿若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从她出生开始就在为此遭受刑罚，这一刻，终于刑满释放了。
大殿忽地一阵剧烈晃动，将剩下的烛台震倒在地。
“姐姐！”
洛太初的声音传至大殿的每一处角落，引得阵阵回响。
洛念安木然转眸，见到修长的身影立在高台之下，迈开长腿，三步并作两步奔向自己。她跪在原地，怔愣片刻，忽然手脚并用从地面爬起身子，不顾双腿麻木，跌跌撞撞地拾阶而下。
两人隔着三级台阶停下，两两相望。
洛太初往前迈出两步，双目猩红，看向她的眸子满是厚重的，抹不开的心疼。他张开双臂，却似乎顾忌些什么，动作一顿，又曲臂，轻柔地将洛念安揽入怀中，沉着声道：“我他妈真是废物。”
洛念安一怔，赶忙道：“不是的不是的，你很厉害的，我这不是好好的嘛，一点事都没有。”
洛太初轻叹一声，垂着首，下巴轻轻搁置在洛念安的右肩上。
沉默围着两人转圈，好半晌，洛念安才颤着声开口：“是你啊。”
洛太初沉吟片刻，轻声道：“一直是我。”
洛念安轻轻挣脱他的怀抱，抬眼细细望着他，眼眶中早已盛不下溢满的泪水。洛太初也垂眸迎着她的视线，下一刻，他们同时抬手抚上对方的面颊。
洛念安又哭又笑，紧蹙着眉：“真是男大十八变，竟变得我都认不出了。”
洛太初没有言语，手指轻轻拂去她面颊上滚烫的眼泪，伸手再欲将其揽入怀中。
方才没来得及，这下洛念安抬手抵住他的胸膛，提醒道：“我身上很脏。”
原本一袭干净的素衣，此刻满是血污。
洛太初动作未停，她话音才落，人已经被拥抱入怀。
熟悉的玉兰花香再次扑面而来。
洛念安幡然醒悟，喃喃自语道：“原来如此。”往事计上心头，泪水决堤，“是我的错，让你为人时过了那么长一段苦日子，更让你就连……就连死后也不得安息。”
洛太初怀抱得更紧，叹息道：“我就知，你会如此。”
洛念安微微一怔，思绪一下被飘至挂着圆月的崖边，那日他曾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半晌，她讷讷问道：“若是我，我一直认不出你该如何？”
洛太初柔声道：“没关系，我只是想一直陪在姐姐身边。”
洛念安伸手，覆上洛太初的脊背，缓缓收紧。不消片刻，右肩忽然一轻，洛太初抬起了头。于此同时，洛念安也察觉到了身后不同寻常的气息。
是鬼气。
“稍等一下，”洛念安微微蹙眉，“似乎不太对劲。”
她说着，回首向高台上看去，猝然一愣。那具火红的尸体不断冒出缕缕黑气，场景甚是骇人。
洛念安迅速反应过来：“颜无双怨念极深，肉身成魔，身死成鬼。魂魄留在世间早晚再成祸害。小......”她顿了顿，继续道，“小初，你可知除了镇压之法还有何法子能彻底灭其魂魄？”
洛太初似乎怔了怔，须臾，唇角微微上扬。他转眸看向洛念安，轻声道：“让她的三魂七魄碎成粉末便是。”
听他这么说，洛念安便知其定是胸有成竹，顿时放下心来。
洛太初忽然又将她揽入怀中，似想用力，却始终轻柔。好半晌，他附在洛念安耳边轻声道：“交给我。”
他说着，抱了一会儿，才缓缓松手，向后退了一步。长臂一伸，断魂从那具躯体上离开，剑柄落入手中。洛太初施法净了剑刃，那柄银剑再次光洁如新。
“姐姐，”他将断魂放入洛念安手中，“收好。”
洛念安虽不明所以，但还是仔细收下。
洛太初的视线似粘在她身上了一般，好半晌，才迈步往高台上走去，同时，龙吟枪身震动，下一刻便飞至他的手中。
洛念安侧身，目送着他的身影，见到龙吟落在他手中，微微一怔，又垂眸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断魂。
只这一会儿功夫，颜无双的魂魄已经化出了身形。想来这么多年的香火供奉与圣物使其修为更上一层楼，就算身死，魂魄也能这样短的时间内化为厉鬼。
“可惜了，”颜无双的声音传来，“我等了这么久才塑好的肉身。”
洛太初可不会同她废话，他的视线在她那张脸上停留片刻，便转动长枪袭了上去。
银光与金光相撞，洛念安抬手，遮住了袭来的强光。强光过去，她观察着洛太初的招势，不禁暗暗赞叹。
印象里，洛念安似乎是教过洛太初习武的。那时候并没有人教她，初到人界，平日里没事便回忆着在卷轴上所看到的内容瞎练练。每每这时，洛太初便会跟在她身后，学着她的姿势跟着练。后来，她便拿着跟树枝教他，那时武学主流为剑道，她所看书籍也教授着剑法，便以树枝代剑，像模像样教了几招。不过她自己所学也就八两，故而那时洛太初顶多学了半斤。当然如今洛太初这样厉害多半与自己没什么关系，他现在的剑法炉火纯青，定是后来不断精进的成果。主要她当初到底都教了些什么，自己也忘得一干二净了。
洛太初的枪法应也是后来自己所学，却莫名其妙有几分自己的影子。洛念安蹙着眉，一边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一边陷入沉思。好半晌才恍然大悟，他的枪法多半是从自己身上得到启蒙，只是融入了些自己的想法。
洛念安更加吃惊了，她虽知洛太初聪颖，一点便通，那时教他什么都学的很快。但没想到他在武学方面的天赋竟如此之高。洛念安垂下眼眸，耳边响起颜无双的话语。
若没有那么多意外，他或许真的会飞升成神。
“哈哈哈哈......”颜无双的声音忽然响彻大殿，“太阴仙，你竟然要与我同归于尽？”
她语气如常，说出来的话却让洛念安如遭雷击。她抬眼，却见高台之上耀眼的银光将四下逃窜的黑气团团围住。洛念安心中顿时慌乱不已，下一刻便闪身至高台上，却被那银光震得后退几步，靠近不得。
“小初？”洛念安急得大喊，光芒刺眼，她已经看不见里面两人的情况，“洛太初？！”
她想进去，却怕贸然闯入会伤害到洛太初。
银光之内，颜无双淡声问道：“这一招叫什么？”
洛太初终于应了她一句话：“祭魂术。”
颜无双轻笑一声：“留着你还真成了祸患。关了你三年而已，恨我到不惜与我同归于尽？”
“若只是我，尚不至于。对你的恨意并不足以支撑我走到今日。”洛太初冷然道，“但你必须，死得彻底。”
颜无双静默片刻，忽地扬声大笑道：“罢了，他死了，你就会更加痛苦，对吧，珈洛？”
洛念安闻言，一颗心彻底沉入谷底，再犹豫不得，欲强行闯入。
下一刻，面前的银光忽然爆裂开来，炸成一粒粒，耀眼的碎片。飘飘然，如漫天银雪纷飞。
这大抵是一场令人叹为观止的壮景。
洛念安却根本无心欣赏，目光所及之处，洛太初拨开银雪，穿梭而来。她尚未来得及开口，便被人捧住面颊，封住了双唇。
洛念安猝然睁眸，须臾，又缓缓阖上眸子。
心跳声如雷贯耳，以至于无法听见不远处的脚步声。
柳渊几人匆匆赶来，先是被殿内之景所震撼，待看清高台上的情形，又纷纷不约而同止住脚步。
叶蓉睁大眼睛，随即疯狂扬起唇角，惊叹道：“老天爷，过年了？！”
其余两人没吱声。
启灵迈着碎步跨进殿门，见有神在，松了口气。气还没松下去，视线飘至高台上，差点左脚拌右脚摔在地上。
“这是什么情况？！”启灵稳住身子，转而看向身旁的叶蓉，视线一顿，仔细瞧了瞧，问道，“你是鬼啊？”
叶蓉侧目看了他一眼，点头道：“是啊。”
“你好你好。”启灵也跟着点头，又问道，“所以他们俩是何种情况？他们不是好友吗？为何会亲到一起？”
“好友？”叶蓉捏着下巴沉思片刻，露牙笑道，“没错，正是可以亲在一起的好友。”
赫连昭满面黑线，半晌，神情忽然一滞，他道：“先别说其他的，你们没发现，太阴仙他……似乎维持不住身形了？”
柳渊也是一凝，面目严肃，犹疑道：“他的魂魄是……正在消散吗？”
叶蓉一下变了脸色，她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清楚，魂魄消散对于鬼而言意味着什么。
声音传入洛念安耳中，她猛然睁眼，万般惊恐地发现，洛太初的身体似乎变得有些透明了。
唇齿分离，洛太初也缓缓睁眼。
他吻得用力，洛念安动了动有些麻木的双唇，颤着声唤道：“小初？”
洛太初闻声，微微一笑：“我在。”
洛念安呼吸都不太顺畅了：“你......”
“姐姐，”洛太初似叹了口气，轻声道，“我可能需要坐着歇一歇。”
“好......好好。”洛念安慌忙找寻着干净的地方，尚未找到，面前之人却忽然原地坐了下去。洛念安一愣，忙跟着跪坐在地上。她万般期许地看着他，颤着声音问道，“歇一下，歇一下就好了对吧？”
洛太初眸光深邃，凝望着她，却并未应这句话。
“小初，”洛念安眼看着他的身体愈发透明，心脏狠狠震动两下，痛的无法呼吸，万般无措地抬手抚上他的面颊，触碰到那扇冰冷的面具，刺激到她的手都忍不住颤抖着，“你……你这是怎么了？祭魂术……祭魂术它是何种术法？你别吓我，求你了，不要这样吓我……”
“姐姐，”洛太初抬手覆上她的手，缓缓收紧，面颊贴近了些，缓声道，“那五年的光阴，真的是我一生中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光。”
洛念安怔愣住，眼泪胡乱流着，须臾，她喃喃道：“你本不应该过这样的人生。”
洛太初伸手为她拭去泪水，眸光黯淡：“你也是啊，姐姐。”他停顿片刻，继续道，“从高处摔下那日，我想死，化为厉鬼，杀光所有欺负过我的人，或许不止。所以姐姐，如果没有遇到你，我还是会成为鬼，成为恶鬼。是你出现救了我的性命，变了我的想法。我不愿成神。”
洛念安看着他越来越透明的身躯，大脑一片空白，怔怔问道：“为何？”
“那些神仙总是欺负你。”
洛念安撞入那双眼眸，被其中不舍与心疼深深淹没。指尖所触之处，似有几分湿意，烫得人几欲窒息。她的周身猛地爆发出汹涌的灵力，金光将二人笼罩，想以此留住眼前人。
洛太初握住她的手紧了紧，似有话要说，看着她的眼睛，最终却还是没说出口。
洛念安道：“疼吗？”
洛太初弯唇，微微摇头：“不疼。”
她面上的泪水总是越擦越多。
半晌，洛太初的声音忽然变得极低，出声唤着：“姐姐。”
“我在，我在的。”洛念安惊恐地发现他的身躯已经透明到能看到身后之景，手中的触感似乎变得虚无，仿若下一刻便触碰不到了。
她留不住他。
洛太初万般眷恋道：“不要忘记我。”
洛念安一颗心如坠冰窖，却仍是回道：“我一直记得你。”
洛太初露出了笑意。
洛念安倾身上前，吻上了他本该有些凉意的双唇，却如若无物。只能徒劳地，看着他的身体，在自己眼前，一点一点消失殆尽。
洛念安的手悬在半空，痛到极致，让人一时半刻没了反应。洛太初的目光似仍停留在自己身上，但她的手却是触不到任何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