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无双注视着她，半晌，嫣然一笑道：“你还不知道吗？”

洛念安死死盯着她，不语。

颜无双红甲点着嘴唇，眼眸一转，轻笑道：“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不等洛念安回答，她便继续道：“五百年前，有一人名为苗弛，九黎族人。亲族被攻，父母带其流落在外，后来他的父母也双双惨死，留他一人在人世之间。他在烂泥中长大，机缘巧合混入军中，好在他天资过人，智勇双全，又巧遇伯乐，一路高升，功勋卓绝。”

洛念安眉头一蹙：“苗弛？那是谁？”

她印象中自己从未到过九黎，不可能结识九黎族人，这个“苗弛”更是毫无印象。但她又觉得，颜无双不会无缘无故给她讲这个故事。

果然，颜无双垂眸看向她，嘴角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哦对了，他后来啊，叫洛太初。”

洛念安猛地一怔。

颜无双毫不客气地继续道：“六亲情绝，天赋异禀，乃飞升命格。可惜，他遇见了你。”

洛念安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垂着眸，无措地四下张望着，她双唇颤了颤，虽已心知答案，却还是求证般问道：“易桉就是洛太初？”

“是啊，”颜无双热衷于往她头上泼冷水，佯装惊讶道，“你们久别重逢，他没告诉你吗？”见洛念安没了反应，她扬唇大笑几声，“你说他现在名唤什么？忆安？嗯……呵呵呵，他还真是个痴情种呢，这么多年都没有忘记你。”

“易桉……”洛念安无意识唤着这个名字，忽然一愣，“……忆……安？”

“你看你，珈洛，”颜无双站起身道，“真是没见过你这么不开窍的，是我当初没教你吗？”

洛念安喘着气，心中乱成一团麻，倏而，有一根线从乱麻中解出，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心痛：“他……他很早便……离开人世了？”

鬼的本相应是生前的模样，如此说，洛太初他……

“是啊，”颜无双满不在乎道，“是我杀的。”

洛念安如遭雷击，她不可置信道：“为何？他那时只是个孩子！”

“为何？”颜无双支着手臂，手指轻抚自己的面颊，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片刻后，她轻笑道，“为了让你痛苦啊。我将他带到了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那里很黑很黑～你不用这样看着我，珈洛，我也没做什么嘛，只是……关了他三年，折磨了他三年而已，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知道吗？珈洛，你真的养了一条很忠实的狗。他到死都不愿意背叛你，真的，真的有趣极了！”

“……”指节咔咔作响，洛念安不管不顾举枪冲上，狠声道：“你不准这样说他！”

一道金光从颜无双身后冲出，洛念安心神极乱，一时不察，被其一招击回原地。

颜无双的视线落在她手中的龙吟上，轻笑道：“我记得，它叫龙吟？”

洛念安从地上起身，面无表情道：“你赐的名，忘了吗？”

颜无双笑容明艳：“我自然记得。我赠与你的，自然是顶好的东西。”金光回到她手中，她支着那杆金枪，视线扫过枪身，缓声道，“我这杆枪啊，名为屠龙枪。”

洛念安一怔，转而怒视着她：“区区名号而已，这种便宜也想讨。”

颜无双仰面大笑几声，转而道：“珈洛，他所遭遇的一切都是因为遇见了你。错的是你啊，不是我。”

“……”洛念安呼吸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这时，大殿忽然剧烈震动一下，将身侧的灯架震倒一排。

颜无双的视线落在落倒的那排灯架上，轻声笑道：“你看，他急了。”

“珈洛，你不知道吧？他死后啊，魂魄曾回去找过你。你看，他就算魂飞魄散也要回到你身边，多感人呐。后来啊，我便如他所愿，真的让他魂飞魄散了，哈哈哈……没想到他竟然聚齐魂魄又修炼成鬼回来找你。不过你放心，有我在，他是找不到你的。没想到这小子竟有如此毅力，五百年从未放弃，你说他是不是疯了？嗯？哈哈哈哈哈……和我一样都是疯子！我太感动了，感动到竟然没有彻底灭了他！这是我做过最愚蠢的决定！”

“姐姐没有听说过吗？人死后，魂魄会回到所念之人身边。”

洛念安怔愣在原地，记忆的浪潮褪去，让久远的，淹没在回忆长河中的岛屿显现。

洛太初无故失踪后，洛念安一直在玉兰村附近寻他，总担心她离开后，若有一日他回来了，找不到她。

她清楚地记得，那是洛太初离开后的第四年。洛念安一边找他，一边斗着沿途路上遇到的妖鬼精怪，还要时不时应付笑面人的骚扰，身心俱疲。这一日，她赶跑一只山野精怪后，大喝了几口河水，然后便倚在河边的树下休息。

意识消散间，洛念安似乎听见有人在她耳侧唤她，她缓缓睁眼，转动眼眸四下望去，瞥见身侧飘着一团小小的鬼火，左右这玩意儿对她也没什么影响，加之她实在是累极了，便不欲去管，阖目睡去。

待她睡醒，天色已暗，那鬼火仍旧飘在她身侧，亮着微弱的光，似在等她。

见她醒来，那鬼火颇有些欣喜若狂：“这位姐姐，你醒啦？”

洛念安的视线落在它身上，这样的小鬼火，她几日便能遇见一个，故而也未多想，听他说话，她回道：“你在等我吗？”

“是啊。”鬼火的语气依旧带着雀跃。

他应是刚离开人世没多久，洛念安也搞不懂他这份欣喜是从何而来，只是道：“你迷路了吗？我可以送你入忘川河。”

这样的小鬼火遇到的多了，洛念安连超度法事都学会了，虽是皮毛，但送走他们还是不成问题。

鬼火却道：“我不想去忘川河。”

“不想去？”洛念安诧异抬眉，听声音，此人离世之时年纪应不算大，以为他不懂，便温声道，“不入忘川河，便无法转世投胎的。”

鬼火问道：“转世投胎？我还能重新活过来吗？”

“也不算是，”洛念安看着他道，“前世记忆归入忘川河，再来一世，是你，也不是你。”

鬼火似乎沉思了片刻，问道：“我会忘记前世所有的记忆？”

洛念安点头：“对啊。”

鬼火立即道：“那我不要转世投胎。”

洛念安再次抬眉：“你前世有难以放下的人和事吗？”

鬼火答：“是的。”

洛念安劝慰他：“人死灯灭，前世种种皆为过眼云烟。”

鬼火道：“不是的。”

“......”洛念安问道：“你离世几日了？”

“三日。”鬼火答。

洛念安道：“在人间待满七日，你便会魂飞魄散，彻底消失。”

鬼火回得很快：“知道了。”

洛念安诧异看向他：“你不害怕吗？”

鬼火道：“不害怕。于我而言，忘记她与魂飞魄散并无两样。”

“她？”洛念安难掩好奇，“是你的亲人吗？”

“是的，”鬼火答，“她是我在这世上最亲之人，最最重要之人。”

洛念安闻言，轻笑一声道：“说不准来世，你们会再续前缘。”

鬼火沉吟片刻，道：“不会了，我不会再有这样的好运气遇见她了。”

洛念安当真从未见过这样固执的一团鬼火，黑暗中，她盯着那团微弱的光看了半晌，忽而仰头靠在树干上，轻叹道：“罢了，你若不想走，不如再多陪陪我吧，已经很久都没人陪我说过话了。”

话落，鬼火沉默下来。

洛念安忍不住侧目看过去，发现他还在，便稍稍松了口气。

半晌，他才出声，语气似乎沉了些，不如开始那般雀跃：“你过得不好吗？”

洛念安抿唇思索片刻，道：“凑合吧，反正死又死不了，勉强活着。”

鬼火又是一阵沉默，继而道：“不可以说这样丧气的话，一定要好好活着。”

洛念安轻笑一声：“无所谓了。无畏生，不惧死。”她顿了顿，继续道，“却怕离别。”

鬼火问道：“有人离开你吗？”

洛念安微微一怔，点头道：“一个与我一同生活了五年的小孩子，不过......他已经离开三年了，我一直在找他，却怎么也找不到。”

闻言，那团鬼火似乎轻轻笑了一下。

洛念安看过去，听见他问：“你会忘记他吗？”

洛念安垂下眸，摇了摇头：“不会的，我会一直记得他。”

鬼火似乎又轻轻笑了笑，他道：“他也会一直记得你。”

后来的两日，那团小鬼火一直跟着洛念安，他们一起找人，一起打怪。

洛念安已经计划好趁其不备将其超度，送入忘川河。第三日，他却没有出现在她身边。

洛念安以为他想开了，自己去了忘川河，小小的失落过后又为之感到高兴，很快，便也就忘记了这个小插曲。

一股咸涩在口中弥漫开来，洛念安回神，抬手一摸，盯着手中映照着烛光的泪水怔愣片刻。她又抬眸，颜无双挂着嘲讽的笑容看着她。

洛念安将手中的泪水抹在裙摆上，淡声道：“灭了他？你是不想，还是没那个本事？”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珈洛。”颜无双笑得明艳动人，“你应该感谢我，没有我，你永远都不可能遇见他。”

洛念安气极反笑：“你才说他乃飞升命格，若不是你，我不会下界，也不会在人界遇见他，如此，待他飞升成仙成神，来了神界，我与他总会相遇。”

“不不不，”颜无双竖起一根手气缓缓摆动着，“你还是不懂。苦难成就了我，也成就了你，珈洛。”

洛念安握紧长枪：“何必赞颂苦难，苦难即是苦难，只会令人非死即疯，就像你。”

颜无双似乎真的听进去了这句话，她坐在位子上，眼眸轻转，片刻后，笑出了声：“有理。珈洛啊，我这一生若然无味，倒是养出了一个你。没关系，你我本是一体。”

她说着，眼神落在洛念安身上，却不曾从她的神情中看出半分慌乱和茫然，只有坚定。

洛念安举起长枪：“无论我是谁，无论我是何身份，与你有无关系，都不重要，就算你我本是一体，今日你也必须死。”

颜无双面上的笑容褪去，冷声道：“珈洛，你总是这样惹我生气。当初，我费心费神栽培你，你我才是一路人，你若同我一起，我可以将所拥有的一切都可以给你。可惜，你总是抓不住机会，珈洛。”

洛念安忍无可忍：“不要这样唤我！”

颜无双重新扬起笑容：“为何不？你的神号是我为你所起。”

洛念安喘着气，仰头将药丸送入口中。很快，蜡烛燃烧的滋啦声被隔绝在外，世界仿若归于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