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我对于戚将军是抱有敬意的。他是一个懂得学习,懂得接受外来文化,懂得利用和创新的人。军队装备了火铳,虎蹲炮,佛郎机,各式火器。他还针对我们新发明了一种阵法,还让你在他的军队里传授日本的剑法。所以,这次大战,他为什么能取胜,我们为什么会输的很难看嘛。”
“你在给敌人说好话?”
“不可以吗?我的父亲常说,如果明国的统治者,官员,百姓群众,都能知晓物化之理,通达天时演变,放眼看这大千世界的包罗万象,广开民智,广启门扉,不断注入新的思想,新的血液,才能够顺应时代的步伐,国家才能永久的繁荣昌盛。”
“……”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王红叶见她没反应,耸了耸肩,“他原话说的比较简洁,这是我自己理解的其中内涵。总之,你能听懂我在说什么吧?”
“……差不多。”
青鸾也挠了挠头发。意思都能听懂,只不过突然讲起大道理,未免令人感觉有些尴尬,“嗯,所以,我刚才说到哪里了?”
“《阴流之目录》,你说,两年前你将它取回来了。你最终还是找到那个杀手了吗?”
“是的。”
“所以,你成功复仇了?”
“可以这么说吧……”语带迟疑。
“怎么样,复仇成功的感觉?”
“我……不好说。”
青鸾想到这里,摇了摇头,“有些空虚,有些,不真实。好像这整件事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好像,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唉,然而直到如今,回忆,才发现这些事情。当时却是执迷不悟,看不清事态,也看不清自己的内心,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只是一昧地朝着一个虚幻的目标前行。到了终点,才发现不过是海市蜃楼,什么也没有,反而因此失去了……真正有意义的,特别的人。做了错误的选择,如今再也无法挽回了。”
“是这样吗,我知道了。”王红叶轻轻点了点头。
“这整件事情,要从三年前说起。”
唐青鸾又开始回忆,回忆,回忆最美好,也最难过,印象最深刻的那段时光,从三年前开始的那段日子,“三年前,经乡里人介绍,我去济南的一户人家里做了帮工。那户人家姓唐,就是在那里,我认识了……唉,我,我真的不是很想讲这段故事。”
“那就不必讲了。”
王红叶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尘土,“现在时辰已晚,去休息吧。明天你早点起来,我把酒井的大太刀给你,试一试,熟悉手感。我估计上午那些叛徒就要再次进攻了,做好准备。就这样,晚安。”
……
什么跟什么啊?
“呃,我,我还没讲完。”
“我需要知道的事情都已经知道了。”王红叶一边说着,一边转身离开,“我已经取得了我的回扣。交易达成,剩下的故事,你既然不想说,我也不再做勉强了。去休息吧,你需要充足的睡眠。”
“那个,我……实际上,我刚睡醒,现在不困啊。”
“是吗,可我困了。”
“等,等下,等下,别走啊。”
青鸾冲到她面前,拦住她的去路,“听我讲完,好吗?刚才不是那个意思,我其实,其实是很想告诉你这个故事的。你就听我讲完,好不好?”
“你想说?”
王红叶注视着她,看着她目光中带着恳求,只以冰冷的眼神作为回应,“可惜,我并不是很想听。”
“为——”
“你要说什么,关于谁的故事。我想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答案。”
她面无表情地说着话。青鸾面前,一张熟悉的脸庞,熟悉,却又截然不同,没有了微笑,截然不同的另一张脸,另一个人,“我知道,我想你也应该知道我知道。所以还有什么说的必要呢?”
“……”无语,无力反驳。每一个字都戳中心扉,恰如其分。
“嗯,不说了?”
王红叶向旁边一让,绕过唐青鸾,继续向她自己休息的营房走去,“那么晚安了。唐青鸾,早点睡,安分守己,不要做非分之想。”
她走开了。
“不,等一等啊。你就听我说这个故事嘛。”
青鸾对着她的背影,熟悉的背影,尽最后一次努力,尝试,“这几天,我认真听你的话,服从你所有的命令,兑现我所有的承诺。现在,就算做是给我些回报,些许赠品,些许回扣,听我讲完这个故事,好吧。我能要求的就这么一点了。”
……
她的脚步停下。
“回扣?”
转身,那张脸上,那嘴角是否微微上扬?昏暗的星光下,她看不清楚,“是啊,这几天来,你的确为我做了很多,远比我要求的,我应得到的要多得多。这种情况下,我的确应当给予你一些回报,一点回扣,一点返利才是。”
……没有应答,不敢开口。
“那么,唐青鸾。作为回报,我也对你说一个故事好了。这个故事,要从一年前……四年前,不,就从二十二年前开始吧。”
“听好了,唐青鸾。这个故事是关于我父亲的。”
漫漫黑夜之中,星光之下。王红叶看着她,说起,“我的父亲。你也听说过,你刚才也提起过。我的父亲是一个商人,一个在日本,在明国进行商贩贸易的商人。他姓王,但是他所用的假名你们明国士兵更加熟悉,你们称呼他为‘汪直’。”
明历法,嘉靖十九年。日本历法,天文九年。
徽州歙县人王锃,化用假名王直。与同乡徐惟学,及叶宗满,方廷助,谢和等商贩联合备货出海,于暹罗,日本等处贩售,这是不被允许的,是违法的,是走私,因为明国有海禁之令,禁止船只出海。但他依旧这样做了。
同年,王直抵达日本五岛群岛。他见海上五座山峰耸立,遂以“五峰”为自号,他被称为“五峰船长”。
明历法,嘉靖二十一年。日本历法,天文十一年。
王直于松浦港定居,建造房屋,营地。同当地官府,百姓,以及停泊日本的西洋各国船只贸易,中国的丝绸棉麻,茶叶海盐,日本的瓷器陶罐,生鲜水产,西方的度量器材,航海罗盘,火炮,还有新近开辟的大陆,那里的黄金珠宝,谷物草药……展现在他眼前的,是在祖国,在故乡,因为一纸禁令而无缘得见的一个全新的,宽广的宏大天地。原来中土从来都不是中土,只是这世界上的某一处,原来这世界早已改变了相貌,而众人依旧浑然不知。他走出去了,他才能看见,才能明白,一切都不再相同。
同年,王直有了一个女儿。那就是我,我的母亲是松浦当地的一名日本女子。
明历法,嘉靖三十一年。日本历法,天文二十一年。
十年过去了,王直——在明国被称为“汪直”——已经成为了日本往明国海上贸易的领袖,舟山建立起了贸易港口,他名声传播,人们纷纷跟从入伍。他始终是一个商人,他也始终相信,港口各国海船往来,贸易络绎不绝的场景,正是这个时代的未来。明国不应该,也不能再像过去那样闭关死守了,贸易应当自由,各国往来,也应当自由。他始终相信这一点,他也始终相信,明国的统治者,官员们会相信他。他会配合官府,他一直配合,他一直都是一个商人,不是倭寇,不是海盗。他反对劫掠,他打击海盗,卢七,沈九,陈思盼……这些名字都被记在了浙江海道副使的功名簿上。还有他部下的那些顽劣,那些贼心贼骨,披着商人外皮四处劫掠的强盗,徐海,萧显,还有,呵,咱们共同的朋友毛海峰。他从来没有默许过这些行为,他训斥过,阻止过,反对过,不要说他默许,不要说他毫无作为。你可以说,他作为首领,应当为此承担责任。但绝对不可因此称他为一个倭寇。这种说法,不应当被作为理由,不应当成为第二年,明军攻打舟山港口的理由。
同年,我十岁,我在平户认识了一个男子。不过这个故事我不打算告诉你细节,至少现在不会。
明历法,嘉靖三十二年。日本历法,天文二十二年。
俞大猷领兵攻打舟山,沦陷,同明国再也没有和平经商贸易的可能了。
同年,我在平户的港口,我对所有的事情都一无所知。我才刚刚开始接触航海,开始接触家里的商业事务。父亲反对过,但我很坚持。我想,等以后长大了,我也要登上一艘海船,也要像我的父亲一样,我也想做一名船长。
明历法,嘉靖三十六年。日本历法,弘治三年。
如我所言,我的父亲,从来都不是一名倭寇,不是海盗,更不是卖国的叛徒。当时他居中协调,抹平了日本山口,丰后国的人质扣押事件,结果很好,日本使臣入朝参供,浙江巡抚胡宗宪也趁此机会提出招安。我的父亲,汪直,他同意了。他同意了,唐青鸾,你记着,他同意了。
同年,我在五岛港口,目送我的父亲离开。接受了招安,父亲以后怕是会留在明国,而我则决定在日本过自己的生活,我想不会再见到父亲了,我当时很难过。
明历法,嘉靖三十七年。日本历法,永禄元年。
这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吧。我的父亲已经同意了招安,他已经乘船出港,已经抵达明国,虽说途中遭遇了些许波折,但最终还是投降了,对不对?双方一致认同,达成了协议,招安,投降,免死。大家都会信守承诺的,对不对?大家都会这样做的吧。
我的父亲是这样认为的,我也是这样认为的。实话实说,巡抚胡宗宪大人,他也是这样认为的。他作为明国的代表,达成协议,难道明国上下,不该都信守承诺吗?
“三年前,距离现在不远。”
星空之下,王红叶站在那里,看着她,对她说,“唐青鸾,若是你当时关注时事的话,你应该还记得,最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吧?”
“……是的,我,我听说过。”唐青鸾回答,她确实听说过。虽然并非当时听说,但依旧,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知道。
气氛变得凝重,呼吸的空气,那么压抑,那么沉闷。仿佛一场雷雨即将到来。
“那就说出来吧,发生了什么事情。”
“……三年前,汪直……在杭州……被巡按王大人逮捕入狱。”
“同年,毛海峰占据岑港,以此为要挟,但最终被戚继光和俞大猷联军攻破。实话实说,毛海峰作为父亲的义子,他这样做,我很感谢。不然这次也不会加入他的队伍,然而看来我们义兄妹还是同力不同心,算了。”
轻轻的一声哼,“然后呢,前年又发生了什么大事件?”
“前年十二月……”唐青鸾没有继续说下去,看着她。黑暗之中,她看不清,那张脸上的表情如何,“……所以,你才会——”
“同年,我从日本出发,集合了我在日本船队里的二十条船。当时,我在日本,全面接手家务已经一年了,已经得心应手。但我依旧暂停了所有的贸易活动,我武装了二十条船,我带着手下的水手,去年年初时,来到明国。”
“我破坏军营,炸毁战舰。我占据水军的港口,焚烧他们的仓库,屠杀那些士兵,将官,监军,督查,指挥使——总得来说,所有的军人。平民就免了,算是我的一点良知。”
黑暗中的面庞,模糊起来,渐渐变得陌生,脸上的表情却反而开始清晰,“但是所有代表明国的武装力量人员。包括俘虏,伤残,自然不会放过。这点你很清楚,唐青鸾。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不……”
“目前为止,你是唯一的例外,哦,不,不对,还有那被关押在牢房里的十五个士兵,呵呵,我真是越来越松懈了呢,这样可不好。”
刚才,那是笑声吗?
“为……为什么?”
“你说呢,唐青鸾?”她说,语气开始变得激动,变得不同寻常,变得抑扬顿挫,变得危险,“当然是为了复仇啊。复仇,报复,报复性打击。不为掠夺财物,也不为张扬名声,不为战略地位,不为要挟手段与谈判筹码。不,很纯粹的,就是为了复仇,我要向这个国家,为我的父亲复仇!”
“这,这毫无意义——你也听到,我刚才说的故事了。”
青鸾同她争辩,靠近她,然而颤抖着,一边接近,一边恐惧,眼前的人,陌生,再不同以往般熟悉,“复仇毫无意义,你这样什么也得不到的。你知道的吗?”
“我知道!”
她大声地叫喊,然而这叫喊不再如同曾经的怒吼,并不是愤怒地呐喊。而是神经质般的,疯狂的,令人恐惧的嘶声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