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诸从前写作业时,一遇到费解的难题,有咬笔头的习惯,一次被来教他习题的陈祁方捉住,慌张地从他手里拿过笔。
那时李诸还是小学生,用的是自动铅笔,陈祁方看着只有淡淡牙印的笔头,长舒一口气,顺手薅了一把他毛茸茸的脑袋,叮嘱道:“以后不要咬笔。”
“可是不这样想不出。”李诸扁了扁嘴,他正是多动且不动就浑身难受的年纪。
想不出就不想。已经高一的陈祁方,三下五除二把李诸的作业写完了,在他的概念里,这种事情压根不值得李诸苦恼,为了一点作业焦头烂额简直是浪费时间。
陈祁方的如此纵容后来被陈家父母痛批了一顿。那以后,李诸倒是记住了哥哥叮嘱过他不要再咬笔头,可小动作却无法停下,变成了在思考时会无意识地转笔。
“这里可以再降两个key。”
低沉的男声在上方响起,近在咫尺的声音让李诸吓了一跳,手中旋转的笔也啪嗒一声掉在地板上,滚动了一段距离。
向彻蹲下身捡起那支笔,刚想说句抱歉,递笔的动作却被打断,李诸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你刚才说,哪里要降?”李诸摘下了耳机。
完全不是刚才那副凝眉思索、略带苦恼的样子,向彻看着睁着亮闪闪双眼、一眨不眨的李诸,也怔愣了一瞬,手上传来的触感清晰无比,他微微抿唇,干脆拿起手中的笔,在李诸的曲谱上划了长长的一笔。
“这一段,改成这样。”他右手作记号,左手越过李诸的肩膀,灵活的手指在洁白琴键上弹出一段曲调。
李诸眼前一亮,右手也搭上琴键,顺着他的弹奏继续下去,接上了后面的原曲。仅仅是降了两个调,感觉却与刚才大不相同了。
“你们这首歌旋律不错,足够活泼动听,却缺少一些层次感。”
李诸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对向彻的评价表示赞同,再来回弹上几遍,越听越觉得这个改动巧妙,向彻看他欢欣的样子,忍不住说道:“怎么不问问我什么时候听过你们的曲子。”
“刚才彩排时看见了,你就坐在第二排最旁边,对不对?”
他说“对不对”时,才舍得把目光从琴键上移开,那目光还含有狡黠的笑意,就这样直白地望进向彻的眼里,向彻被他倏地一看,竟然有些恍惚。
他没有避开目光,反而靠在李诸的转椅侧边,离近了,与李诸对视:“对,你认出我了?”
向彻的眼角眉梢都在笑,李诸看到他这表情,又想起昨天的事,这时终于从曲谱中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对前辈这样说话是不是不太尊敬。
“没有认出,”他率先移开了目光,斟酌着用词,“是刚才在门口看到,才反应过来那是前辈。”
说完这句,他再没有了下文,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李诸沉默,是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或者是没什么好说的,而向彻沉默,是被其他东西吸去了注意。
李诸不再看他,从这个角度,向彻只能看见李诸毛茸茸的发顶,一个小巧的发旋藏在浓密的发里,李诸的发色乌黑,而与这样显眼的黑形成强烈对比的,是他低头露出的那一截白皙的脖颈。
怎么会这么白,向彻无端地想,刚才在舞台上也是,灯光一打,这人简直白得反光。
“嗯。”他轻轻应声,算是对前面的回复,紧接着提高了音量又说,“想试试改动其他部分吗?”
不出所料,听到他要帮忙改谱,那小小的发旋从他眼前一晃而过,取而代之的是李诸写满期待的脸:“当然!”
他把谱子和笔递到向彻手里,还站起身,想把座椅让出来,向彻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回去,微微俯下身,就着这个姿势开始改他的曲子。
换做别人,比如许雁他们,在接受别人的好意时,总会先客气一下,而像李诸这样大大方方接受的倒是少见,向彻也乐得李诸是这样的性格。
他每说一句,李诸都会点头表示了解,向彻发现李诸在认真倾听时,会微微偏头,直勾勾地与他对视。
这样近距离看,李诸的眼睛比他之前见的还要更大一些,眼睑的弧度圆润且眼角略弯,瞳孔水润黑亮,那双黑眸的眼底,仿佛能无比清晰地映出哪怕只是一丝一缕的情绪,而这样清澈的眼里,也有他小小的倒影。
向彻突然有点惭愧,自己刚才的举动,实在有点像在哄骗小孩。
与此同时,许雁等人趴在门外,从敞开的门缝偷偷观察活动室的情况。
他们怎么遛出了活动室?实在是刚才给向彻看了帖子后,气氛突然陷入了难言的尴尬中。鬼知道这位前辈为什么下一秒就一言不发,表情里也看不出情绪,绷着脸像是在思考,只是这样的面无表情,不自觉散发出一种威压。
那时的样子,倒接近他粉丝口中的“生人勿近”了。
窒息的沉默中,叮咚一声响起。许雁收到设备老师的消息,让她去一趟彩排现场,这根救命稻草串起了三只蚂蚱,三人丢下一句去去就回后,逃也似的离开了活动室。
路上邵明还夸张地抹了把不存在的汗,说刚才那个氛围,简直梦回初中时代的班主任家访,老师询问他的作业情况,而他坐在老师对面,大气都不敢出。
现在不过过去十几分钟,他们发现刚才那个生人勿近的向彻不见了,不知什么时候找李诸说起话来,两人竟然亲密地凑在一处,表情轻松愉悦,甚至有说有笑。
李诸不是慢热的类型,虽然一张脸长得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实际很好相处,一遇到共同话题,他的话匣子立马会敞开,显然此刻他们聊到了点子上。
而向彻,目前看来,这位前辈态度时冷时热,昨天彩排前他戴着墨镜也是一副不乐意搭理人的样子,不过才认识一会儿,许雁倒不敢说了解他,姑且当他现在心情不错。
他们装作刚来的样子走进了活动室,听到声响,正低着头讨论谱子、一坐一站的两人齐齐抬头,李诸见到他们,立即招招手示意他们过来。
走到工作台前,李诸递来一张谱子,许雁接过一看,这不是编曲的曲谱吗?只不过上面用红色记号笔做了些许改动。
她睁大眼,扬了扬手中的曲谱,语气犹疑:“这是?”
“之前和你们提过,我一直觉得作曲还不到位,”李诸站起身,眸光熠熠,他低头看了眼身边的向彻,继续说,“结合前辈的建议,我们改动了下谱子。”
说着,他站在电子琴前,弹奏这首改编后的曲子。李诸双手也是透亮的白皙,指骨明晰指节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弹奏时手上动作不紧不慢,神情却是十分的专注投入。
每个人都在侧耳聆听,其实整首曲子的改动,无非是几个部分做了升降调和变奏处理,但这些细节却让原本从头到尾明快的调子变得起伏得当,增色不少也更抓耳。
“怎么样?”一曲弹完,李诸迫不及待地询问意见。
三人甚至还有些意犹未尽,纷纷表示了赞许:
“改动不大,却感觉变成了另一种风格!”
“改得神了!”
听到他们的肯定,李诸也算是放心了,他挠了挠脖子,一抹红晕飘上他的脸颊:“其实也很对不起你们,都彩排第二天了还要做改动。”
“嗨,这算什么啊!”邵明冲上去勾住李诸肩膀,大大咧咧地说道,“你也太小瞧我们了。”
许雁又仔细看了曲谱,附和道:“没错,只是小改动而已,多练习几次能够记住。”
方千峰用平板扫了曲谱:“话不多说,掏家伙练起来吧!”
作曲有改动,编曲也要有相应的调整,四人立刻凑在一起商量起来。
向彻看他们干劲满满的样子,也不愿意再打扰,走到沙发边背起自己的贝斯——这贝斯带来根本没有用武之地,只能算作一个拙劣的借口。
“我还有事,就先走了。”他戴上那顶宽大的渔夫帽,掏出刚才随手放进胸口口袋的墨镜,朝那四人说道。
他们这才想起向彻来,许雁连忙小跑着走到他跟前,正正经经鞠了个躬表示感谢,语气诚恳:“谢谢前辈为我们改谱。”
说完,她回头看向李诸,挤眉弄眼道:“李诸,你不送送前辈。”
被点名的李诸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看许雁眯着眼努嘴暗示他,他挑起一边眉,朝向彻递去一个“需要吗?”的眼神。
向彻看了李诸一眼,戴上他的墨镜,爽快地同意:“好啊。”他也不是喜欢客气的性格,没有意义的客气会让机会溜走。
通往正门口的主路两边是两排枫树,正值十一月的落叶季节,橙红的枫树叶落了满地,为不阻碍单车行驶,落叶被扫到行道最侧,堆积在树边,路上只有风吹过去的浅浅一层。
穿着灰白色卫衣、深蓝色牛仔裤的男生,双手揣在卫衣兜里,正专心低头去寻那些落叶,确保自己的每一步都在那些干脆的叶子上,而在他侧后方两步,一身黑色的男人目光藏匿在镜片下,注视前方男孩露出的半边侧脸。
路过的同学好奇地打量这两人,他们其中一个戴着墨镜看不清面容,穿得像是模特去参加走秀,身后还背个琴包,这样的人走在校园路上,总是要被人多看两眼的。
而另一人更像本校的学生,穿着更青春学生气,他微低着头,虽然和人结伴走着,却全然不管身边人,更像是自己在独行。
这样的风格迥异的两人实在引人注目。
迎面走来一对女生,她们挽着彼此的胳膊,笑嘻嘻地谈天。等走近了,其中一个发现了李诸,拍拍身边女孩的肩,眉飞色舞地低声耳语几句,另一人也望过来,眼睛霎时睁大了,于是两人都悄悄地打量起李诸。
擦肩而过时,向彻听到了她们咯咯的笑声,他回头望去,两个女孩还在看李诸的背影,被他这么一瞧,连忙转头,打闹着往前方走去了。
李诸显然没有注意到这一切,独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你知不知道有一种植物叫冬青,成熟季节它的果子会落在地上,踩上去会有爆开的声响。”向彻悠悠开口,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李诸闻言,转过身面朝向彻,他一步一步倒退着走,不再管地上的落叶,朗声回答道:“嗯,我知道!是紫红色小小的果子,一串一串的对不对?我小时候见到总是去踩…”
说完,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有些羞赧地低下头,挠了挠脖子:“哦,我刚才在踩叶子是因为…”
又是不打自招,向彻勾起一边嘴角,没等李诸说完,他走近李诸几步,也踩在一旁的落叶上,失去水分的叶片变得干脆,轻轻一踩就碎,发出咔嚓的声响。
“喜欢这个声音对不对,我之前一直觉得,总是把落叶清理得干干净净,会让秋天变得很无趣。”
“对!”
听他这样说,方才的局促立刻消散,笑意蔓延到李诸的整张脸上。
喜欢踩叶子在旁人眼里可能会很奇怪,反正李诸从小到大从没见过有人和他一样,有时他坦诚地说了,旁人也表示不理解,原来不止他一个人喜欢落满秋叶的道路,以及叶片碾碎的声音,果子的话…果子会弄脏道路。
李诸的双眸闪动着光芒,甚至脚步都开始轻快起来,看着这样的欢快的喜悦,向彻心里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恰好一阵风吹来,又带下成片的落叶,纷飞的叶片相互摩擦,天地间只剩下窸窸窣窣的声响。
前面的身影停了下来,他没有再去低头寻找,而是抬头欣赏起落叶的舞蹈,这人很神奇,该欢快时欢快,想安静时又能立马安静下来,此时他的神情宁静安然,和刚才踩树叶玩的男孩判若两人。
风停下时,向彻伸出手臂,那只手轻轻触碰到李诸的侧脸,感受到微凉的触感,李诸下意识偏头躲开了,他微微睁大眼,递去疑惑的目光。
“怎么了?”
向彻继续把手探向他身后,从李诸的兜帽里取出一片火红的枫叶,他撵起叶片的一角,把那片叶子递到李诸面前。
“没怎么,有一片叶子落在你帽兜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