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新骨的身影消失在地牢里,带走了一盏灯,只剩下房间里的灯,摇摇晃晃的烧着。
短时间里少游大概是不会有事了,秦新骨看样子是刚想出来的灭国法子,现在才开始准备,很多事情都有慢慢收回。
太后虽死,但她与那位漪嫖公主留下的基业旺大,秦新骨自上位便高起暴政,养贪官,放权贵,跟太后时期反着来,折腾了好几年才到现在这副千疮百孔的样子。
即便如此,想朝夕间破灭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军权要削,兵力要减,秦新骨明显抱着死人越多越好的想法,要将尽可能多的人困在皇城,这样灭国时才合他心意。
秦新骨大概离开去准备诸事物了,至少在他准备完之前,少游都是安全的。
恒月放开部分神识,看到了外边戒备森严。
他叹了口气,果然,秦新骨怕他们破坏他的计划。
眼下无计可施,只能先呆在这里,等秦新骨打算动手时再行动。
对凡人来说,仙人几乎是压倒性的强大。
只是到时候这具身体也很难活着了。
他是按照凡人的承载力捏的这副身份,一旦放开长恒之力,即便只是一丝,也会因为无法承载而坏掉,而且身份暴露也无法继续待在少游身边,这段时间就是他跟少游最后的共同相处时间了。
“你别担心,”少游见恒月一副郁郁的样子,以为是在担心秦新骨的那段话,凑过来拍拍他的肩膀,“他短时间内是不会杀我的,我们可以从长计议,再不济就在他杀我的时候鱼死网破搏一搏。”
“而且……”少游迟疑了一下开口,“他想杀的是我,或许不会动你,到时候他的注意力肯定大部分都是在我身上,我送你离开。”
“那你呢?”恒月问。
“……”
“逃出去后记得多救几个百姓。”
恒月敏锐的捉到了少游眼中一闪而过的害怕:“你还是害怕的,在我面前你不必假装坚强。”
少游瞬间萎下去蹲在地上抱着膝盖:“我当然害怕啊,谁不怕死啊?那恶鬼还疯疯癫癫的,指不定会用什么酷刑狠狠折磨我一顿再让我断气呢!”
恒月也跟着蹲下去,拍拍他的肩膀:“别害怕,咱俩肯定会一起出去的,说好一起游历人间的。”
“再说了,当年你救我一命,也到了我回报你的时候了。”
少游长长叹了口气。
“对了,”恒月问出了自己一直想知道的问题,“你……对后土娘娘是什么感觉?”
“???”少游一脸迷茫的看他。
就是人们供奉的后土娘娘。”恒月比划了一下,描述了一下娘娘的神象样子。
少游恍然大悟:“哦你说这个呀!怎么了?”
“你见过,或许梦到过什么跟后土娘娘相关的东西吗?”恒月问。
少游回忆了一下。
。
乞丐是没有固定的去处的,晚上休息在哪里,全靠运气。
不过今天运气不错。
老乞丐带着小乞丐找到了一间破庙。
这里原本的村庄因为洪水迁走了,留下破破烂烂的庙还矗立在这里。
庙门上的锁锈干净了,一用力就掉了下来,于是一老一小乞丐就走进去。
竟然是座后土庙。
以往路过的地方,后土庙都是村庄的重地,他们这种乞丐别说进去了,就是靠近都会被驱赶,说他们晦气,会败了娘娘的香火。
这还是两人第一次进来后土庙。
后土象吃了好几年的灰,没有保养,上边的颜色都褪干净了,露出底下的木头颜色。
大乞丐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找了稻草当床躺上去了。
小乞丐好奇的抬头看向后土象。
即便褪去了颜色,神象依旧一副平静慈悲的样子,凡人用自己能想象出来的最慈爱的样子雕刻了后土象。
后土半闭着眼睛,仿佛正为这世间众生的苦难而悲伤不忍。
小乞丐看着后土的眼睛。
那双眼睛明明只是木刻的,却好像在看着他。
小乞丐突然想起来之前看过不少抱着孩子的母亲。
温柔,平静。
心口兀的很难受,好像被抛弃了一样的难受。
大乞丐在催他睡觉。
他垂下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眼睛半闭着,里面尽是悲伤。
恍惚间,神象下的小乞丐,仿佛和高台上的后土象重叠了瞬间。
大乞丐见他一直愣着,骂骂咧咧的自己睡了。
那天晚上,小乞丐罕见的做了个梦。
梦里,一个白色的身影永远不近不远的站在他前边,无论他怎么追赶,都追不少。
背影很温和,带着暖融融的热意,仿佛一个慈爱的母亲。
他追不上,跑的很累很累,一屁股瘫在地上。
背影也不动了,站在那里。
他休息了一会,站起身继续跑。
这一次,背影没有动。
他看到母亲的脸。
铃声大震,像要唤醒他。
母亲的脸……
他不记得了。
小乞丐猛然惊醒。
没人叫他,大乞丐睡的呼噜震天响。
小乞丐似有预感的抬头看向后土象。
后土象平静的接受他的视线,不动声色。
。
少游将自己乞丐时的那段经历包括那个梦,告诉恒月。
“我不记得梦里的母亲的脸了。”少游神色难过起来,“我从有记忆开始就是个孤儿,跟着乞丐,饱一顿饥一顿的,有时候要不到饭,乞丐就会把火气全撒我身上。”
少游蜷缩起来:“我……有点想我娘了。”
恒月看着少游一副悲伤的样子,想起自己也是下凡为了找后土的,两人勉勉强强算同类人,犹豫了一下,俯身抱住少游。
地牢里灯火微弱,也没多少阳光,有些湿冷,两个活人抱在一起,抵消了些冷气。
恒月大概猜到了少游跟后土的关系了。
少游是后土这一世投身的母亲,后来发生了什么,让母子两人分别。
这个结论意外的让他松了口气。
他一直怀疑少游就是后土的投身,却总感觉又不像,如果真的是投身,那么少游死了意识就会被后土收回,不复存在。
但如果少游只是娘娘一世的孩子的话,那么他就是一个独立的人,可以转世投胎,好歹还在。
按照这样的话,秦新骨的母亲大概也是后土投身,所以两人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却长的十分相似。
秦母他没见过,也不知道她的为人,他人的传闻大多掺了水分,从秦新骨那副癫狂的样子可以知道,或许秦母为人确实不怎么样,但爱子却是实打实的。
恒月刚想宽慰两句,朝少游伸过手,低头看去,却顿时僵住。
他看到他的姻缘线了。
红色从小指末伸出来,短短的。
尽头,是一双漂亮的手。
少游。
他的身体僵硬起来,死死盯着那条鲜红的姻缘线。
少游是他的姻缘,刻在天道上的,姻缘线连起来,除非身死魂消,没有任何方式可以分开。
他下凡是为了向后土求问他的姻缘的。
他兀的想起之前他与将末的谈话。
……绝无可能。
“未来瞬息万变,是否有可能,你自己心里应该有一个答案。”
他当时是想……
杀夫证道。
永无停息的,永远注视着人间的,天道监视众生的眼睛,永远高悬,不悲不喜,代表天道永恒的月亮。
不会为了一个凡人而垂目。
但是……恒月会。
长恒是高居九重的神明,永恒的明月,但恒月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长恒的眼睛不会为了凡人的苦难而悲伤,因为对永恒来说,凡人短暂的生命就像蜉蝣一样,疏忽便离开了许多,只有天地,一直一直的矗立在一起。
恒月只是一个寿命很长的凡人,他走过很多地方,看到了很多或喜或悲的事情,沧海桑田,人事多变,他看过被秃鹫撕咬的年轻骇骨,也看过新婚的年轻人,有贫困潦倒,有锦衣玉食,有孤苦伶仃,有子孙满堂……
恒月游荡了百年,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实实在在的活过的,百年,对凡人来说太漫长了,漫长到好像永远走不到一样。
但对长恒来说,只是眨眼间。
从长恒睁开眼的时候,后土曾长久的看着他。
。
“命途消畈,却反百年,久路难行,长恒勿停。”后土对着他,缓慢的,仿佛在细细咀嚼每一个字一样的念出来。
他平静的看向后土。
“你叫,长恒,是吗?”后土抬眼看着他。
他点点头。
后土缓慢的眨眨眼,突然笑起来。
“她倒是给我留下来不少麻烦。”她笑的很温柔,虽然在谴责,声音却没有半点责怪。
他过去握住后土的手。
他跟其他三位都是女娲造人的瞬间,伴着“人”而出生的规则。
因为“人”与“人”之间的联系,而产生的“因果”。
因为“人”对万事万物的好奇与疑问而产生的“百问”。
因为“人”的一生,过往与将来交错,新生伴死亡而产生的“将末”。
因为“人”这个生灵不亡不灭,如月永照而产生的“长恒”。
女娲成为天道,成为高悬于所有人的律令。
浮世万千,尘埃落定,浮尘牵因果。
巧合万物,工仿天地,巧工生百问。
卜天算地,星刻命迹,卜星知将末。
羿弓望高,月华久居,羿月觉长恒。
后土低头看他。
后土的眼睛很温柔,只要跟她对视的人,都会不自觉的想起母亲这个词。
“谢谢你。”后土突然没头没脑的对他说了句。
后土的眼神看着他,却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很远很远,远到连将末都看不到的未来。
后土没有解释这句话的意思,转身离开了。
。
总有人对他说:“你也太淡漠了,好像天地间没有能入你眼中的东西一样。”
确实。
对于永远不停流淌的时间来说,凡人所在乎的一切就像一粒沙,掺在浪中,忽的就消失了。
他看过这人间,春去秋来,沧海桑田,朝代兴衰。
宏大的历史上,个人连一隅都占不到。
只要“人”这个观念还存在,他就永远存在。
不同于将末他们,长恒诞生于死板的规则,所以他对个体的凡人没有太多怜悯。
爱宏观的“人”,却无视个体的“人”。
。
恒月游荡人间百年,吃过新童的宴席,见过老人的尸骨,观过春风得意的少年,览过白发送葬的暮者。
长恒可以毫不犹豫的说出来杀夫证道的话,恒月会犹豫。
代表永恒不变的神明,会为了匆匆而过蜉蝣而垂眼吗?
“别难过,”恒月摸着少年的背,“等逃出去了,我跟你一起去找你的母亲。”
少游是后土这一世的孩子。
他只是为了后土,为了天道的姻缘线而已。
恒月垂目,掩下所有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