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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沉重的路铺到脚边,是妈妈给我的,我的心却被一前一后两个背影堵得水泄不通。
我下意识抱紧怀中两个小孩,此时的他们是惊涛骇浪中的浮木。我太没用了,他可以为我死,妈妈可以为我做最不想做的事,而我一直做的不过是别扭地爱和不间断的伤害。
耳边有格格的笑声,小孩子很开心。
即使面对同样的生活,大人和小孩的头脑到底不同,小孩永远不懂大人的烦恼,但他们的哭笑受伤也是真实的,这些烙印伴随他们长大成人。我羡慕他们在这样的年岁、在亲耳听到许多风言风语和我的解释后,还能笑得天真无忧。完整健康的家庭是孩子快乐的底气,他拥有过,我至少有过一大半,而怀中的孩子们无疑更幸运,他们拥有的也许绵延一生,即使他们也要经历风风雨雨。我甚至后知后觉意识到,也许在这两个孩子心中,妈妈更喜欢的其实是我,他们不断看妈妈夸奖哥哥、心疼哥哥、关注哥哥、甚至愧疚也成为“更重视”的一部分,但他们不必患得患失,他们吃醋争宠,却更懂一家人的道理,他们……喜欢我。
我想去找妈妈,妈妈发消息说她去工作了。
我想起她脸上被抽打出的红。
那些都应该打在我脸上。
妈妈到底做了什么?我敢肯定那绝对不是她想做的,说不定违背她的教养和人格,而且一定是伤人的,他妈妈临去的背影几近一蹶不振。
那些也应该加在我身上。
“哥哥,我们去找哥哥吧。”两个小孩争相在我耳边说。
我点点头,想见他的念头突然不那么强烈了。
人的天性如此,有阻挠的时候恨不得排除万难,要死要活也要抓着对方,没有对方就没有一切,就像看到家里失火恨不得冲到火里抢回最重要的财产,一旦警报解除,烟火消散,大脑又开始主次分明,轻重搭配,呈计划表排列式,123456勾勒清楚,“看他”立刻就被摆放在第三位,也许是第四位。不是不爱他,而是爱情有了时间和空间,也就有了可经营的层次。我想先去找我的医生和他的医生详细谈谈,敲定今后的学业计划——妈妈没能让我如释重负,但她到底给了我一条能够计划和努力的道路,让我能负重走下去。
“好。”我说。我把计划改了一下顺序,仍然不是想看他,我想确定他妈妈的状况。
可我走了几步就觉得不对劲,两个小孩太沉了,我还没恢复力气,抱着费劲。他们很快发现这一点,从我身上滑下去,牵着我的手拉向电梯。我突然理解这两个小孩为什么能在他妈妈那边得到好脸色,他们大概继承了父方的高情商,虽然自恋又有优越感,却也有不动声色的体贴——也可能只是习惯了妈妈的要面子,又被他们爸爸悉心指导过。狡黠又没有坏心放在儿童身上极易令人接受,甚至称得上可爱。
反正认识的人里只有我毫无可爱之处。
医院从一个概念和一个实用品变成本来的建筑面貌,这栋楼应该是新修的,墙壁适度的白和走廊地毯的暗花纹都不单调,经过设计和材质筛选才能达到这样舒缓的视觉,两面墙壁和路过的护士不再逼仄地挤压我,回到他们原来的位置,我的心放松了,眼睛也是。我走起路来又飘又虚,不断后怕,不敢相信妈妈说的是真的,这就解决了?真的吗?
两个小孩敲门,推开门,病房看似平静,床上的他一双望眼落在我身上,我站在门口,所有计划忘到九霄云外,眼睛里只有他。
他的爸爸每天挤出时间为他忙前忙后,他露出的唇周没有任何胡茬,能够沾水的部位也每天被擦拭,病号服干干净净。此时他病床旁放着脸盆和毛巾,还有垫身子的防水布,他的爸爸妈妈正准备为他擦洗,而他已经习惯这样的照顾,心安理得地只看我。我想我的爸爸妈妈若是像个婴儿一样对待我,我会别扭到无法忍受,就算小时候我也不喜欢。每个家庭的氛围果然不一样,他们一家人都是喜欢亲密的温和性子,重新聚在一起即便沉默也改不了从前的安心和默契。
我本想带小孩子出去,他的主治医师突然来查房,和他妈妈以及那个男人说着什么,两个小孩早就放开我跑进去,一个在他妈妈腿边,一个靠着自己爸爸,一起仰头听。
坦率说看着倒像一家人。听他说过从前他想要弟弟妹妹,倘若他们一家没分开,也许他会有弟弟妹妹,也许每天都有这种画面。前夫亲子后妻孩子凑了一屋,医生尽量目不斜视却也面色尴尬,说完要说的匆匆走掉,两个小孩晃着他妈妈的手:“阿姨,我们今天还能帮你整理档案,我们去档案室吧!”
我终于看到他妈妈的正脸,她和刚才完全不同,面色平静,似乎什么也没发生,我硬着头皮说:“阿姨,我来帮叔叔,您要是有工作就去忙。”
她只点点头说了声“好”。
我目送她,她的背影不再踉跄,瘦却笔直,以严肃的姿势拉着两个孩子,我不知她答应了什么,又妥协了什么,她会把一切埋在心里,独自消化一地鸡毛似的苦果,我又一次被强烈的愧疚淹没了。
“你怎么每次都带他们过来!”
我被他不满的声音吸引了注意,他的口气里全是抱怨,对象却不是我,而是那个男人。
男人只是笑笑。
“你也是!”他转过头,怨气更足了,“好不容易来一次,还要带两个小的!他们没事缠我妈干什么!”
我关好门,落了锁,走过去扶住他的上身,男人熟练地给他褪下衣服,我不时帮忙抬他的腿和腰,那纸白的皮肤经过卧床难免有些浮肿,颜色也不自然,他更不开心,我对他说:“我小时候养过狗,我爸爸带回来的。”
“狗?”
“那只狗护食。”我说,“它吃饭谁也不能靠近,人稍微接近食盆它就使劲叫。和你现在一样。”
“喂!”他叫。
“和小孩子吃什么醋,小心眼。”我说。
他的眼珠转了转,气笑了,“这是我以前说你的?又记仇!”
我没说话,耐心地帮男人给他擦洗身子,极力克制自己的目光不集中在不该看的地方。我想起那只护食的狗张腿龇牙站在食盆前大叫,妈妈看不惯,评价:“小家子气。”我也不耐烦它为一点食物叫个没完,家里明明给它准备了那么多吃的,有什么可叫的?爸爸试图让我们了解那是一只小动物,不能以人类的行为模式规范,说得口干舌燥,我讨厌爸爸试图用一只狗纠正我爱静的天性,妈妈不喜欢狗毛,不承认她有点害怕狗的尖牙和护食时的狰狞,我和妈妈都是冷暴力专家,爸爸对我们沉默的容忍只能妥协。
我摇摇头,不想爸爸,继续想他。人毕竟是动物进化的,兽性本能,食色本性,还有不可避免的划地盘独占欲,平日他对两个小孩礼貌疼爱,现在两个小孩竟然霸占了他妈妈的视线,还在他伤病无力反抗的时候,这是他不能容忍的。不能针对小孩,他只好对我和男人汪汪几声。
我喜欢他吃醋,就像以前我老觉得他莫名其妙,我和同学随便说句话,他就跑来阴阳怪气、气急败坏、帽子一顶顶扣给我,发现误会一场立刻装没事人溜之大吉。他斗志昂扬又落荒而逃的样子不论何时想起都有一阵甜蜜,那代表他把我和他妈妈放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有最接近本能的感情。
“这不怪你妈妈。”我说,“她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
“你还挺客观,气死我了。”这句话他从来都是笑着说的,现在也一样。倒是男人显然不知该怎样对待成为情侣的亲儿子和现任妻子的拖油瓶,只能加快手上的动作。我们在各自妈妈面前百般小心,在男人面前却没多少顾忌,他和男人依旧不太说话,但我知道他心软,感恩,谁对他好他都记得,男人为他不辞劳苦,他不说什么,大概也不会说谢谢,却会把谢意在心里发酵。即使如此,父子之情还是不可能恢复——就像我和爸爸,即使爸爸没日没夜照顾我,出了这家医院,我还是希望保持距离。母子间就算再有隔阂和距离都有修复可能,父子却不然。不知道世界上的亲子关系是不是都和我们一样。也许这依然是动物性的一种,生物会下意识寻找给它食物的人,人的生活是父系的,情感却还留在母系氏族。
给他擦洗比我想象的简单,也许因为那男人熟能生巧,动作敏捷又柔和,男人一边擦洗一边提醒我小心他的胳膊,用什么动作不碰到伤口,他的头、脖子、上身在我怀里动着、靠着,偶尔我们交换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我看他的锁骨,他看我的嘴唇,我看的更多的是他的两只胳膊,什么样的姿势下坠会伤到两只胳膊?
我不会问他,我会好好问问医生。
我的头脑完全清楚了,关于未来的最重一层雾散了,我不能继续颓废,不论眼前这个家伙状况如何,我要从此刻开始计划今后的生活。待那男人走了,我便准备和急三火四的他说刚才看到的。当然,我先亲了他一会儿。
我太想他了,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手指,他又是气又是笑的生动表情,他对我的藏不住的迷恋,他一看到我眼神就欲飞欲落地起伏着,再被他硬压为平静,于是泛起一片柔光,潋滟动人,现在我终于懂了。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我小声问。
“什么啊……喂!”他意犹未尽,我又亲了一下,不敢多亲,忍不住舔了舔他的嘴唇。我靠这个动作安抚心中的蠢蠢欲动,舌尖沾住他的嘴唇感觉太好了,好像能把他的灵魂勾一点过来。
“怎么回事?”他显然也难受,不敢多碰我,“我妈和你妈干什么了?”
我把我看到的一五一十说了,他脸色不好,却想不出所以然,不由嘀咕,“你妈到底做了什么?神神秘秘的。”
“你妈妈怎么样?”我问。
“她回来什么也没说,就是脸色发白,很快就恢复了,然后又和平时一样换药,喂药,喂饭,准备擦洗的时候你来了。——我说你家两个小孩怎么回事?我妈哄他们的时间比哄我还多!不对,她根本不哄我了!”
“那我不许他们过来?”我笑着问。
他看了我一会儿才说:“算了,我看我妈更不想看我。有什么转移她的注意力……也行吧。”
他看着我笑,用他缠着绷带的脸和淤青的眼角,还有晃着水的眼睛。
我的心就像被风吹过,雾散开了,水平了,路通了,一切平静了。最开心是他明明整天难受,一看到我就又笑又闹,他一定还像从前一样爱我。我握住他的一只手安抚着,眼睛却开始检查他的吊针瓶,他的纱布,他的被子,他的石膏状态,检查两遍才不太放心地坐下,他软软地看我,小声抱怨:“现在才来。”
“我走了,你睡一会儿。”我说,“或者我让姐姐过来陪你。”
他一时没什么反应,继而震惊,眼睛瞪得大了一圈。
“我要问问医生出院问题。”我说,“晚上再来看你。我们别黏在一起,给你妈妈一段接受时间。”
他仍然瞪着眼睛,半晌才说:“哦。”
我正要起身,他看上去忍无可忍,很是不悦地问:“你就没有什么话对我说?”
“我爱你。”我说。
他看着一点也不高兴,我连忙说:“出来太急,晚上把飞机拿给你。”
“你还是让我妈和那两个小孩过来吧,是个人就比你有用。”他咬牙切齿地。我也无奈,很想陪他,也有很多话想告诉他,但出院在即,很多事我要搞清楚,医院的医生没有那么多时间,我也不希望他知道我找他的医生。我要搞清楚我的身体状况和我能承受的学习强度,以防高考前再出问题让我措手不及;我更要问清他的伤势,不论如何遮掩,数据、片子、记录、医疗诊断,这些东西骗不了人。我甚至猜测这才是他妈妈至今对他没好脸色的原因。
但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伤势、康复和后遗症。
他的主治医生自然很忙,我一直等到下班才得空见到,医生搞不懂两家人的奇怪关系,好在他亲眼看我和他、和他父母共处一室,也可能因为妈妈签下的两个高级病房,他对我很客气,拿出他的几张片子给我一一讲解,头部有淤血,不大,顺利的保守治疗能够吸收;腿很严重,又幸好不是大腿,治疗复健后不会有特别严重的后遗症;两只胳膊左边最重,右边稍好,医生说幸好有两只胳膊护着头,我们看到的血其实是着地时脸部擦伤和耳道出血——幸运的是没有颅内骨折。内脏是安好的,肋骨也是,医生一直强调“幸运”,我听得胆战心惊,根本不想知道他究竟有意识还是无意识地护住脑袋,只要他在任何时候都别再来这么一次。
我出了医生的办公室。
我喘不过气,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