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会觉得他脾气太好受了不少委屈。就连我也常常这样想,真不公平。
“我和你爸说话,他很警惕,喝醉了也不乱说,但你知道我……总会有办法让他开口的。他大概看我是个小孩,戒心越来越低,终于和我说了一些心里话:他离婚了,孩子本来归他后来跟妈妈走了,他什么也没有了。”
我的心脏剧烈地痛着。
“他总说他后悔,对妻子,对儿子,又不说为什么,他说他不该把出轨的事告诉孩子,更不该听孩子的话去找‘那男人的老婆’,”他又看了我一眼,客观地说,“你爸……被溺爱惯了,你奶奶一定特别宠他,你妈一定忍了他很多年,他大概有很多让她们喜爱所以愿意宽容的地方,但这种溺爱让他习惯把责任给别人,就算后悔也找不到正确的理由,竟然还以为你这句话是所有事的导火索,荒唐。”
我不为所动。
他总是轻飘飘地化解我心中的负罪感,以一种情绪牺牲的形式进行自我化解,哪怕心中有屈辱、疼痛、惧怕、愤怒,为了我,他愿意自我消化。
“我不信当时你不恨我。”我说。
他像是被抓了贼赃,掩饰着说:“咳,我……也有不懂事的时候,我不是……后来不是报复了吗?”
“哦。”我彻底明白了。
他看我不顺眼,连打带抢,找人群殴,不止因为他妈妈给了他太多压力,也因为他知道这个导火线,哪怕他的理智明白一个七岁小孩根本不是主因,却怎么能忍得住憎恨。
“总之!过去了过去了!”他把双手放在我的双颊拍了拍,“很久以前我就不介意这件事了,真的,这根本不怪你。你也知道吧?我妈那么细心,不可能不发现我爸出过轨;你爸那性格,你不说那句话他未必就能忍住,随便和谁说说,对方肯定要闹到越大越好——当时他身边不是只有争权夺利的人?肯定希望你爸妈离婚。就算你爸什么也不做,这些人既然能把出轨的事告到你爸那里,同样能告到我妈那里,不管怎样,发生的就是发生了。只是你要知道……”他的手压着我的脸,把我对准他,“你要知道,就算你在这件事里真有错误,也是非常小的一部分,你已经补偿了太多东西,既然我这个受害人都不在乎,你也不用在乎了,对吗?至于我妈,我妈只会认为你们家……男的……更无耻,竟然把责任推给小孩。”
我知道他省略的话,他明白我对妈妈的感情,极少在我面前指责她。是的,她是我的妈妈,不论她做过什么,听到有人指责她我就痛苦,就敌视,这是一种没有理由的感情,而我不是人间的法官,我整天想要的不过是妈妈更爱我,而不是公平地爱我和其他孩子。
“可是我……”我看着他,我想说实话,“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们所有人,我想以死赎罪,我也知道错误不是我一个人的,可是我却在这个过程持续地伤害妈妈爸爸,持续地伤害你。”
“不,你只是持续地把所有事想得严重,赖在你自己头上,持续地伤害自己。”他说,“你对自己的要求太高了,你不是神仙,不能做好每一件事,你只是个普通人,你明白吗?我以前说希望你多接触人就是想你有一个更高的心理承受能力,这种承受不仅是在困难和打击面前能够承认不足和失败,更重要的是不要给自己寻找压力,不要总把所有事压在一个人身上,那太完美主义了,人不可能完美。”
“我……”我想说我认准这件事不是因为自负,我不是不知道人的能力有限,相反,我一向对自己的能力有正确的认知,因为……我在很多人口中听过我优秀的妈妈曾在事业上左支右绌,人的能力有极限,妈妈的能力不足以承担过于庞大的公司和产业,爸爸的能力不足以承担与妈妈的爱,只有把自己放在合适的位置,他们才有可能展现自己的优点。甚至不能排除妈妈经过数十年历练有了奶奶的手腕,爸爸经过数十年的成长有了丈夫的担当,但尚在温室里的王子公主说不定比普通人更难适应真实的风雨。我清楚自己的优势和优势的阈值,我只是……
“你太在乎责任了,又太重感情了,这是……”他拉起我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几根手指,“这是我喜欢的。”
我的情绪不可能因为他的几句话抚平,那么戏剧性的事大概只在小说里,即使他身上有让我瞬间镇定和瞬间改变的神奇之处,一份旷日持久的内疚不会因受害人的一句话消失,何况这件事不止他一个受害人。但我喜欢他这样尽力安慰我,二话不说原谅我,不论发生什么他首先想的是我,他只希望我快乐,世上竟然有一个人这样爱我,这个人竟然是他,这份认知竟然是他承受了我所有的伤害之后,这才是命运的神奇之处。
我闭上眼,听外面的雨声,雨声很大,他的声音如同耳语,这个空间不适合大声讲话,我不禁把头轻轻移向他,他声音愈发像一个梦,梦里他对我说悄悄话。我得到的不是原谅,而是他不知何时萌动的爱意,而我对他的感情到底有多复杂?他打我时,我自顾自当做赎罪,我想杀他时,未尝不是毁灭罪证。爱能让人忘记许多痛苦和寂寞,因为爱是轻盈的,爱上一个人时就像鸟长出翅膀,不是为了飞翔,而是为了将对方更完整地遮入怀中,替他挡风挡雨。
他的声音渐渐隔绝了雨声,他对着我的耳洞吹了一口热气。
但他不是在调情,他用头靠着我的头,很轻地叹着气。
我连忙看他。
“我爸……原来没贪钱。”他的口吻是平静的,只是有些惆怅,随即说,“你看我妈这家伙,也不告诉我,私心真重,她竟然怕我找我爸去?真不像话。”
但他根本没生气,她犯错他觉得没什么,先理解再评论,边抱怨边护短,也许这就是我妈妈认为的“儿子的做法”,世界上的人为什么需要法律裁定和契约约束?不是无情而是看穿感情就是一团乱麻。就算世界上只有两个人,哪怕像他说过的亚当和夏娃注定相爱,他们恐怕也有内心的阴暗之处和对对方的苛求,要以某种近似约定的形式维持安全。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一股脑把事情全说了,完全没考虑他的心情,没有像他一样把事情说得柔和一些,更能让人接受一些。我自私的根子在他那里竟然成了有责任感和重感情,就像他的脆弱在我的眼里是美,他的怯懦在我眼里是温柔,爱情不但是犯贱,还是滤镜。我安慰不了他,只好说:“我妈妈说,她是你妈妈也会这样做,自己养大的孩子不能让人占便宜捡回去。”
“我猜当年我妈不再去找他们,也是因为相信了这件事。”他慢慢将头垂下我的肩膀,靠着我,我也压着他的头,说来从生到死,大起大落还不到一天时间,好在我在某一瞬间成长了许多,又有他在支撑,我可以慢慢消化这些迟来的真相,他也可以。
可我们依然无路可走。
我突然有些烦躁,成长只让我有更多的理智和更深的决心,不能一下子改变我的个性和我长久以来的悲观思维,也不能改变他。他显然陷入某种近于感伤的怀旧中,这是他从小长大的家,连喝水的杯子也没变过,他的爸爸却永远不再踏入。他爱过、恨过、最后放弃了爱与恨,现在有人突然告诉他这件事没那么可恨,他受到的打击其实不比我受到的小,但他首先想到的仍是安慰我。
不可遏制的欲望突然攫住了我,像一只黑色的猛禽从高处俯冲而下,我吻他,瞬间就讲他压倒在沙发上。
不要想了,都不要想了,至少我是爱他的,他是爱我的,这个世界仍然有我们两个人。
“喂喂,你怎么突然……”他笑着,“别这样,我看你有点热,还是好好休息……”可是他的胳膊和腰同时软了,象征性地推搡着,他打开嘴唇,用更软的舌头回应我,他沉醉起来比我更快,更急切,还是我想到赶紧将他拉进他的房间,拉窗帘,关门,我仓促而来,没有我万能的书包,只能到处找可以替代润滑的东西,他又是胳膊又是腿地缠着我,嫌我太慢,他也备受昨夜的周折和今日的打击,没有任何事比身体的火热更能消愁,他宁愿更痛一些。我当然不会让他痛,涂了一些带油脂的护肤品,他不满地伸着胳膊和腿,抱怨我磨磨唧唧,我懒得理他。
我想我得到了最想要的安慰,他是火热的,也是柔软的,他潋滟的眼睛里有我最需要的迷恋,我的救命稻草究竟是我对他的感情还是他对我的感情?我分不清,也许它们是同一种东西。有一个念头在我最迷醉时清醒地出现了,它不是出现在脑子里,而在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每一块皮肤的细胞和神经里。
“我们……能不分手吗?”我问他。
“喂!”他差点大叫。
“我就知道你这个家伙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你就会……装可怜……”他断断续续地喘着。
“好吗?”我的动作没有停,我把自己的脸对准他的脸,唇齿相交。
没错,我不要和他分手,我可以忍,我可以装,我可以表面装作与他断交然后暗通曲款,不在一个城市也好,不在一个国家也罢,如果我们注定只能有卫生间、洗澡间、旅馆房间那样的小格子,那就利用好它们,我可以继续安排时间,继续在无数责任和生活任务中挤出一次又一次短暂的约会,我可以把现在的生活维持一辈子……以前我不会想这种事,一辈子偷偷摸摸对我根本不公平,我要面子,我有我的骄傲。现在我无所谓,只要还和他在一起,什么都无所谓。
“我来想办法……所有的……保证不让你妈妈知道,保证不让你为难……”我蛊惑他,“我只有一个要求:你不能结婚,不能……哪怕假装也不能和别人当情侣。”
“喂!”他又气又急,又使不上力气。
我压着他,我们身上沁出很多汗,但很爽快,我终于开始笑,“答不答应?答不答应?”
“狡猾!你这家伙……狡猾!”他也笑了,眼睛和嘴唇无一不弯,“我……要好好考虑考虑……”
我们笑着,打闹着,轻轻挖苦对方,舒缓,释放,再紧张,再释放,直到筋疲力尽,我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哑着嗓子将声音送进他的耳朵:“不分手,好吗?”
他没回答,他的眼睛因泪色更加潋滟,他把头埋进我怀里,我灵机一动,用脚从床尾书桌边勾来个本子,整齐地撕下一张白纸。
“你有没有形象了?竟然用脚拿本子!”他呼气、吸气、瞪我,用头使劲顶我,“你是不是就会折飞机这一招!还是和我学的!”
我不说话,手在半空折飞机,折得歪歪扭扭,他还在闹,我手忙脚乱,一边笑一边把最后一个角折完,两手一合压出翅膀,我快乐得想大叫,我知道他会答应我,他从不拒绝我,只要我想办法安抚妈妈——妈妈会理解我,再做出完全的计划瞒住他的妈妈,我只要……
我突然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
那是一个非常平常的声音,钥匙插进锁孔拧动,旧的大门会随之发出声响。
我心下大骇!
大门打开的声音,高跟鞋踩地的声音,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几乎一瞬间,这个密不透风的屋子暴露了,我们甚至来不及抓起被子挡住赤裸的上身,刚折好的飞机从我手中摇摇地落了下去,我盯着它不敢抬头。为什么?
“你以为我拿你没办法吗?!”
妈妈愤怒的声音似乎追到了这个房间。
这就是她的办法吗?
我听到一个压抑、沉痛、冰冷、近乎麻木的女声:
“那个女人说的……是真的。”
那声音就在我们的门外,却又像离我们很远,似乎千里之外来袭的飓风,最初只有一点风头,瞬间就会破坏一切。
我刹那间想明一切,妈妈依然要阻止我,她试图跟我沟通,但我不接她的电话,她想到了一个最为干脆也最为“长痛不如短痛”的办法,她打电话给他的妈妈,让矛盾提前爆发。我想她连高考时间都计算了,现在爆发,处理问题,抚平心绪,以我的底子说不定不会影响高考,至于别人……她才不考虑。迟一些可能影响高考,再迟一些她管不了我,我们的感情也会更深更难斩断,直到我被甩而后伤心欲绝。妈妈是理智的,她毫不犹豫打了电话,这就是她,这也是我。
我不怪妈妈,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怪她,我只恨我自己不管不顾,只恨我一时忍不住冲动,只恨我为他考虑的始终不够多,我扭过头,将我和妈妈有几分相似的脸对向门口的人。
他的妈妈站在那里,她应该急着回来,叫车,跑着进小区,蹑手蹑脚上楼梯,迅速开门冲进来,她脸上本来带着剧烈运动的红色,却一瞬间变得雪白,又一瞬间覆了一层灰,我从未见过这样可怕的脸色,她像灰尘堆出来的,一缕风就会逝去。
“阿姨,您听我说。”但我还是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