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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到一声笑。
我以为只有我妈妈才会发出那样凉的笑声。
那笑声在小孩哭闹声,车门关闭声,校门口往来的噪杂声中,不是那么明显,偏偏压住了一切。
是他的妈妈。
我做什么都没用,她知道了。
她和他一样聪明。
她在一瞬间知道小孩子们叫的是谁,知道我们已经成为朋友,知道他和另一个家庭有她不清楚的瓜葛。
我做什么都没用,世界上最丑陋的事就是为了一时和平牺牲小孩子,我做了我的父母、他的父母同样的事。
小孩子的哭声和他妈妈的笑声不断在我脑海中重复。我的耳朵里只有回声,我加快脚步想要逃开,他们的声音无处不在。
我不想进教室,我跑向西墙,我迅速靠在墙上,躺在地上,我必须冷静。
我听到他的脚步声。
“我昨晚学太晚,今天糊里糊涂装错两本书,我妈送过来……”他语无伦次地解释这场意料之外的碰面。
我想赶快爬起来,他才要面对最严峻的问题,他才是这件事最后的承担者,我要爬起来给他想办法。
我爬不起来,我想不到办法,我没有任何办法。
他轻巧地坐到我身边,这个季节的草还在乱长,很厚一层,歪歪扭扭,他带笑的脸就在我上方。
“别难受,没事。”他轻轻说,“你回头要哄哄弟弟妹妹,他们太冤了。”
我没说话,他们的哭声仍然在我耳边,扁着的嘴巴和皱起来的脸,充满泪水的大眼睛。
我的心脏颤了颤,随即甩了甩头,我不在乎他们,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在乎我,我也只在乎他。我冷下心肠,半晌才找回声音说:“你妈妈知道了。”
他没回答。
“我们……想想怎么办。”我忍不住说,尽管我根本想不到。
他温柔地看我,他像一张被攥得太久的白纸,满身折痕,似乎马上就要碎了,却愈发温柔。
他突然俯下身,将头埋在我胸口。
我下意识想推开他,转念一想,何必在乎有没有人看见,看见又怎样?大不了今天就去死。我只担心他的状况,他的头很沉,身子也很沉,他很快躺倒在草地上,纸样薄的身体软塌塌的,像失去了草木浆的活性和纤维的柔韧。
我忍不住用手摸他的头,在我心里,他永远不是一张废纸。
他的耳朵就对着我的心口,他没有哭,听着我的心跳安静地笑,口中说着“1,2,3……”我们以奇怪的角度对望,世界突然安静了。
我摸他鸦黑的头发,又摸耳朵,拉了拉他的耳垂,搔他的耳后,确定他真笑了才说:“有一种人,喜欢把自己摆在受害者的位置,日子久了就开始留恋那个位置上的便利,用自己的灾难要求别人牺牲,也活成了惊弓之鸟。”
我担心他生气,语气尽量和缓,他没有我预想的怒意,他很平静。很久很久他才说话:
“我没有办法。”
“你试过?”我问。
“我知道我回家会看到什么。”他的眼神有些空,“我妈情绪失控就打骂,理智在线就对我怀柔,不论哪一种,只要我不配合她,只要我反对她,只要我试着说服她,无一例外只剩一种结果。”
“她会伤害自己?”我想起他说过的可^一幕。
“不,那只是她情绪失控的一部分,我怕这个,但我也试图反抗过,我不是一个不想解决问题的人,何况当时我在叛逆期。我曾冷漠对待过,她打自己,我惶恐哀求过,也冷眼相待过。当我妈知道一切不能挽回,她会变成另一个人,一点也不可怕,像抽空了的娃娃,像没有生命的幽灵,她似乎完全逃避进自己的世界,她也做事,也吃饭,还会跟人笑,但她完全如断了线一般,像行尸走肉。我没法给你形容那种感觉,她不是故意做出来给我看的,她是根本受不了了。我第一次看到这种状况是在我爸离开我们之后,她其实还给我做饭,跟我说话,我却觉得她已经死了,只留一个躯壳机械地照顾我,完成母亲的责任。
“我妈,依赖性太强。她很有主见,但她更需要依附别人,依附某种情感,她自我感很弱,喜欢奉献,喜欢帮助别人,她过于善良温婉也过于听话,外公外婆家境一般,却很会教育,既让她懂得物质条件的限制,又尽可能地视她如掌上明珠,导致她的思想如同一本童话书,童话书里有丑恶,有罪恶,有自私,但童话书的本质只有真善美,她就是这么长大的、结婚的,我爸喜欢她的单纯,婚后尽量维护,后来那么艰难也尽量满足她的愿望,她就在这种环境中被宠爱了三十多年,再也不能改变。小时候的我只能不断哄她,说我会听她的话,会给她争气,就算没有爸爸我们也可以活得很幸福,我好不容易才让她重新露出笑容。我们都把我的话当做承诺。
“同样情况在我初中时出现了第二次,我受不了她总是干涉我,受不了她的控制欲,我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明里暗里反抗,我也铁石心肠,我也目光长远,我也希望她认清现实走出过去,我以为我就要赢了,她的态度已经认输了,结果她又开始不知所措,只是更加隐蔽,她可以照常跟我说话,照常工作,只在我看不见的时候发呆,我渐渐察觉她了无生气,似乎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把自己当做一个完全多余的人。她不声不响,不哭不闹,我真担心她突然消失,似乎我不需要她,她就没有生存意义;她不控制我,就不能有安全感。最后认输的是我,我和第一次一样用很多时间很大力气才把她哄正常。
“你知道吗,人受到巨大冲击时会在一瞬间变成小孩,我妈本来就单纯,当她变成小孩就再也不能恢复,她从来没有长大过。可是谁规定人必须坚强?有些人过于柔软就是需要别人保护,他们不是没有付出,他们的付出比任何人都要多,他们的感情也比任何人更深,我想保护她,这是我的责任,可我太过懦弱,护着护着就厌烦,就想逃避。她也试着将生活的重心转移到别的地方,但她从小到大都感情至上,她没法爱上别的男人,没法不过分关注儿子,她也努力工作,但我知道她不停工作,不停关心病人,其实是在比自己更不幸的人身上得到一点平衡,维持她岌岌可危的心态。
“她的善良不是假的,她的真诚不是假的,她对病人的好和她从前工作时一模一样,她不离婚也会这么做,只是人生巨变让她有了必须排解的坏情绪。她努力了解十几岁的人,努力想知道我需要什么,努力做她能做的一切,能说她错了吗?能在她做了这么多之后说‘我不需要’吗?不,我需要,我也有依赖性,我也感情至上,我没有父爱只剩母爱了,我甚至忍不住炫耀这种爱,我比别人得到的更多,这种无底线的爱是会成瘾的。所以我不能一边渴望她一心一意爱我,一边要求她适度,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我知道这件事最后会怎样,就算我解释,就算有人帮我掩饰,最后只能由我屈服,因为我软弱,她比我更软弱,更需要关怀,她只有我。第一次我想保护她,第二次我想体谅她,第三次……我……我没有想法,也没有办法。”
他像用尽力气般完全软在我身上,奄奄一息地喘气。
这是我第一次听他评价他的妈妈,以前他对妈妈的负面做法只有客观陈述,这恐怕也是他第一次对别人说出内心深处的话。现在他透明了,他把所有心里话告诉了我。第一次想保护,第二次想体谅,第三次……他即将崩溃。
他那么温柔,也因为太过温柔,他的妈妈和我都把他当成救命稻草,不顾一切抓住他,一个让他生活在控制中,一个想带他去死,他做的一切不过换来我们变本加厉,现在他跟我说明一切,他在向我……求助。
我真想抱着他哭一场,求他原谅我,我没有办法,情况比我想得更糟,这个难题根本没有答案,因为我不是那个能够解开死结的清楚的旁观者,我才是那个死结。他们的困境都因为我。
我摸着他的头,一句话也说不出。他笑着,抓住我的手和胳膊抱在怀里,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竟然睡着了,我一动也不敢动,我希望他能在梦境里短暂休息一下,我不知道他回家会面临什么,不能跟他过去火上加油,我不能保护他,我的耳边又传来小孩子的哭声和他妈妈的笑声,直到预备铃响了我们才恹恹起身,中途竟然没有一个人路过看到我们,我们这才想起今天是周六。
“好好听课,别胡思乱想,”他拎起我的书包,“你今天把你家人扔下的样子……真无情啊,不过,怎么也那么帅呢。哎,你说我是不是变态?你被打我觉得好看,你吐唾沫我觉得好看,你无理取闹我觉得好看……”
我无语,他笑嘻嘻地看我,忍不住在我脸上摸了一把,我吓得赶紧看看周围,这是路上!他哈哈大笑。
他为什么这么平静?我不理解。是已经习惯了这种苦难,还是早就放弃了抵抗?不久前他还充满希望地想要带妈妈离开,为什么现在看上去懒得去想也懒得去管,他刚才说到妈妈语气不是平静而是痛苦的,现在又太过漠然。他怎么了?
“你没事吧?”我问。
“真没事。”他说,一把抢过我的手机,“这个我要拿着,看你妈怎么骂你。”
“那我也要拿你的。”我伸出手,他笑着把自己的手机递来。
手机就放在我的书本下面,我调成震动,它响了几次,我胆战心惊打开,只是他的朋友发来消息,我只好开静音,不时查看,直到中午,直到晚上,直到晚自习,他妈妈没发任何消息,他们平日时不时就要互相发点东西。
冷战?还是暴风雨的前兆?这种反常令我愈发担心。
此刻我的死亡念头反而不强烈,我彻底冷静了,我意识到我要的节点来了,我的计划可以继续进行。
我把第一个节点定在月考,它以可笑的热闹方式宣告惨败,反手给了我一个更好的节点。
没错,在这个糟糕得不能更糟糕的时刻,我在绝望中油然而生一丝窃喜,我无耻地嘲笑自己,嘲笑每一个人,死亡不再是一个影子,不再稍纵即逝,不再是幻想中的街道,它翩然委地铺在我脚下,前方漆黑一片,却有四面八方的冷风让我豁然开朗,我不用犹豫了,一切刚好,他的心情,我的心情,他的家庭,我的家庭。我需要做的是尽快完成生与死的切割,我要用刀把世界从我身上割掉、挖掉、不留一丝毛边,就像剜除一块腐肉,连最细的神经线和细胞液也要用刀锋来回刮干净,不,我才是那块发臭的肿瘤,世界终于要清静了。
他向我求助,他无能为力,他不是希望我真的做什么,只是给自己找了个落脚点,却不知我是一口棺材,阴森森地等他自投罗网,现在我们就差合上盖子。我会处理我的牵绊,至于他那边,自会有人自掘坟墓一样将他更用力地推向我,就像把他嵌在我怀里,我只要接住他然后下坠,坠到谁也看不见的地方,也许那条街是垂直的,深不见底,管他的。
我们走出校门,没人来接我,他妈妈在等她,看上去既不开心也不压抑。
我心中警钟大作。我大意到和他一起走出校门,这次我们身边没有别人。
他妈妈却没有惊讶,习以为常般,只是没跟我说话,我也不知说什么,连打招呼的礼貌也忘了,直愣愣看他们走远,他们谁也没回头看我,我像经过他身边的路人。我看着两道影子消失在夜灯下,不知不觉想起我曾经看到的:我被他打了,去茶餐厅处理伤痕,出门正好看到他和他妈妈的背影。
不到一年,我们的关系天翻地覆,我们体验过幸福,可生活没有改变,他仍然垂头丧气地跟在妈妈身边,我依然要回去面对讨厌的家,我们从敌人变为爱人,结果呢?当时我每天想着怎么诱导他杀我顺便让他完蛋,现在我每天想着怎么诱导他和我一起自杀一起完蛋,这就是我们的宿命吗?是吧,我已经想破脑子,想得都快疯了,还是只有一个办法。
我一步一步往家里走,我已经把自己假装成冰块和石头,阴沉顽固,谁也休想改变我。
一进门就感受到客厅的低气压,妈妈在,男人在,两个小孩也在,他们怯怯又反感地看我,我无视他们走向楼梯。
“你站住。”妈妈说。
我站住,转身,目不斜视。
妈妈一向冷静,她说话自有道理,遵循某种公正,别人很难反驳她。
“今天你弟弟妹妹没参加比赛,他们一直哭,根本没法弹琴。”她的语气很平淡,眼睛却紧紧盯住我,“这都是你引起的。”
“情绪受影响是心理素质问题,关我什么事?”我冷笑。
“他们是孩子。”
“呵呵。”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