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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终于下定决心,在缠绵悱恻的旅馆生活中抽一个下午去主题乐园正式约会,这种乐园一般需要玩一天,可惜我们凑不出一整天。他做了攻略,挑了最好玩的几处,规定我穿哪双鞋,什么颜色的衣服,他还特意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手环,他说着说着就开始笑,那笑意把我的心装得满满的。
计划因为妈妈的一个电话泡汤了。
妈妈平时对我说话有刻意的软,准确来说是敷衍。一旦涉及正经事,她的语气必然是刻板的,不能商量的,她要求我参加一个庆生性质的宴会。我不喜欢这类场合,她平日不会硬要求我过去,极少数聚会我却必须出席。例如,舅舅点名的,或者需要全家出席的。用妈妈的话说大佬们喜好不同,有些非常重视合作者的家庭状况,我不知这是什么道理。在高考这个前提下还需要我出席,这件事我推不掉。
我也不应该推,我是这个家庭的一员(虽然是寄住的),享受这个家庭的优质资源,理应为它尽一份力,否则不公平。可想到他欢天喜地的笑脸,我又犹豫。
“去啊。你妈这个时候叫你肯定是不能缺席的。我们下次再找时间。”他一口就帮我决定了。
他平时小脾气小把戏不断,一到这个时候就变得善解人意又理智,我敏感地发现比起去游乐园,他似乎更希望我去参加宴会,也许他认为终于有时间陪陪他妈妈了。他对他妈妈越来越愧疚,我明知这一点却假装看不见,我舍不得和他共处的每一份每一秒。我装作不在意问:“你那天准备做什么?”
“陪陪我妈,叫队长来家里吃个饭,你没看他没事就骂我?”他说。
我想笑。篮球队比赛赢了,队长一直叫我们出去庆祝,我们忙于期末考试,又忙于恋爱,每次都推。我只是个编外人员,他是大功臣,一直不出席大家都很遗憾,他却不在意。奇怪的是篮球队队员们真把我这个蹭了两三个月场地的闲人当个成员,有一次拍合照他们一堆人在楼底下叫得震天响,点名让他和我必须下去,我也莫名其妙地站到了那张照片的边角。据说我最大的作用是:“篮球队里最好看的比赛照片和训练照片都是你拍的。”队长给我看篮球队的聊天群,很多队员的头像换成了我拍的照片。
“你拍的这个东西……奇怪,仔细看也不帅,就是……有味道?反正一眼看上去就好看。”队长根本搞不明白,但他也换了。
仔细看未必就是最好的,但有味道,一眼就能被吸引。
嗯,我的审美可不就是这么回事。所以才被他迷得死死的。
我又一次发现,虽然他有很多很多朋友,队长的位置绝对与众不同,却也最让我费解。我给他的那个银色手机他绑了队长的卡,说他有一笔钱存在队长那里。他们关系既然如此深厚,为什么高一和高二队长根本没管过他(他也没管过队长)?他们日常不闲聊,几乎什么也不说,偶尔队长叫他吃饭,他不去就会被队长一连骂很多天,他就躲着不回。他最信任的人不常常在他身边,不常常说话,这真奇怪。我突然想,也许我们分开后他会继续爱我,就算我不在了,他会把对我的感情当做生活的一部分继续生活,就像他和队长是真正的知己,却很少说什么。
“你记得给我拍你的礼服照!自拍!”他提了这么个要求。
于是这天我穿好定制的西装,对着镜子按照他的要求拍来拍去,他嫌我“只会拍别人不会拍自己”,“能不能别这么敷衍”,我懒得理他。
我看着自己的脸,我们的长相完全不同,我没有他那种薄纸般的锐利透明感,没有矛盾感,更没有可靠感,他的眼角上挑,而我是平的,他的瞳仁黑漆漆的,我的偏淡,我的眼睛比他圆一些,却被细长的整体效果拉得没他那么明亮明显。我全身都是淡的,他明明是白的,却常常让人感觉热烈,相由心生,这话是真的。
他的感情常常是外露的,他深藏的那一部分我不太看得出来,但他愿意把手机给我。他什么都不瞒我。但我清楚知道他有隐瞒。
这很公平,我也一样有必须遮掩的部分,我们如此坦白,却只是“白”,而不是透明。白和黑一样是种颜色。他还有更深的一面,是那个对我挥动拳头,毫不留情使用暴力的人。我爱那个糟糕的人吗?我爱。说不定我最爱的就是那一面。不,我不是爱暴力,只因为那暴力和痛苦属于他,我爱他的全部,尤其是不堪的无人能理解的部分。
他在班级群里发了个代表“不方便回复”的消息:一道比较难的几何题。我合上手机。我已经坐上去宴会的车,两个小孩提前练琴,练完才忙着换衣服,小女孩礼裙前系了一个大大的蝴蝶结,她无心摆弄,和小男孩一左一右无精打采地靠着我,问我:“哥哥,巴赫是谁?可不可以把他抓起来?”“还有莫扎特,他们为什么虐待小孩?”
“让你们练琴不是虐待。”我板起脸,我不喜欢吃不了苦的人。
但我又有点心虚,让根本没天赋的人天天弹那个破玩意,苦头我也吃过,忍耐如我当时也恨不得砸了那东西。我不禁说:“就算虐待,也不是巴赫、莫扎特虐待你们。”
“你说谁虐待?”副驾的妈妈回过头,后视镜里,我看到男人的嘴角带着忍不住的笑。
“这东西很有用,能收性子培养耐心,提高审美鉴赏水平,不然为什么一直有人学?别动不动就虐待你们,你们从哪儿学的这个词?”妈妈忍不住念叨,她说话总是趾高气昂像个公主,我想那个男人是爱她的,因为后视镜里微笑的嘴角没有放下过,越来越深。他不介意她的高傲,她让人吃不消的脾气,她不经意流露的挑剔,她那总让人吃苦的完美主义。这也恰恰是她能够约束自身的优点。他理解她。
能让爱的人永远保持最初的心性,即使只有一个侧面,也是伴侣的成就。以前我不懂,最近越来越明白。当然我是和他学的,他从来不希望我有本质的改变。明白这些,我也明白妈妈为什么如此珍惜现在的生活,如今的枕边人。
他的妈妈不懂吗?我想她是懂的,不然她不会在一开始选择他的爸爸。可是生活总是有几千几万种方式要求人们改变。年少时代的爱情难以长久,理想中的爱情同样难以长久,谁能接受自己最初爱的人有天变成另一个样子,那是幻灭,也是折磨,可是谁又能保证爱的人一直按自己的理想改变?人生艰难,感情也是,也许应该庆幸我们的爱情只保留在短短的一两年,它从黑暗中来,根茎漆黑阴森,枝叶妖艳迷人,花朵纯净潋滟,它太复杂,太特别,注定中途折断,风干留存,成为人生的孤本。
灯火辉煌的别墅,窗口一格格亮光连成一片,我无心听妈妈介绍这是谁的房子,来的客人有谁,我的脑子会记下这些东西,我的心思还在他身上。我没来由地想有一天他结婚了,也像他爸爸这样理解爱护妻子,也有两个可爱的孩子。妈妈问我:“晕车了吗?脸色怎么这么白?”男人弯身翻晕车药,见我摇头,递给我一种酸味的含片。我掩饰地吃了。这种宴会显然介于正式和非正式之间,女士们的穿戴没那么珠光宝气,却也都是华丽的正装,我看了一圈,我的妈妈比起那些贵妇毫不逊色。而那个男人——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注意——男人低调地陪着妈妈,面色如水,我又想起他说过的他们一家人的生活,穿着自己画的T恤欢乐地出门闲逛,究竟哪种生活更好?不,这其实不是一个选择题,而是一前一后的过去和现在,事实是没有人愿意回到过去。
妈妈先带我们去舅舅那边,舅舅一向严厉,我不记得他笑过,就连两个爱撒娇的小孩看到他也下意识地牵紧我的手——他们为什么牵着我???看到舅舅,他们跑到自己爸爸妈妈身边去了。舅舅和妈妈说了几句话,和男人点了点头,就看着我,示意我跟在他身后。我以前非常不喜欢舅舅身上过于明显的压迫感和强制感,现在也不喜欢,但我想起妈妈说舅舅是疼爱我的。她不会为了维系关系说任何谎话。
“你恋爱了?”舅舅突然问。
一瞬间我有无数疑问。是我的表情过于明显,导致人人都知道我在谈恋爱,还是妈妈对舅舅说了什么?或者舅舅也和班主任有联系?再或者舅舅为了观察所谓的“继承人”,在我的学校打听了我的举动?我硬压下这些念头。自从那些摄像头开始我就过分敏感,我必须改改这种疑神疑鬼。
我没承认也没否认。
舅舅显然不想多问,只说:“高考后没分手的话,一起吃个饭。”
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愿意接近舅舅,两个小孩也一样。他即使关心人也有种让人不悦的自以为是,他相信凭借他的阅历和智慧能够帮别人做出最好的选择,却不想想别人需不需要这种选择。其实……与其说我像妈妈,不如说我像舅舅,我性格里也有这样的成分,只是我一直在一个相对隔绝的小世界,没机会对他人施展。我对人说话根本不懂商量,我给人做计划会仔细发掘他们平日的做题频率、往日的成绩和错题的系统思维漏洞,其余的事一概不考虑,这不就是舅舅的心态?只看最主要的,只要求结果。
他说我其实很受欢迎,这样说来,舅舅也有受欢迎的一面,妈妈心中有芥蒂也非常依赖唯一的弟弟,舅舅身边的亲信们几乎没有流动,一个比一个忠心,一直勤于提高自己。舅舅像个高速运转的极度理智的机器,在这个风险极大的物质社会稳如磐石。无趣,刻板,高效,稳健。所以外公外婆宠爱女儿,信赖舅舅。妈妈得到父母全部的爱,舅舅得到父母几乎全部的钱。这到底公不公平?
也许……外公是对的?
我不愿这样想。我想我的思维真的被他改变了,现在我想问题无缘无故多了许多限定条件,有时一团乱麻,有时无限发散。我甚至想到我未来的职业,想到妈妈和那个男人曾经对我暗示的他们的钱只留给两个小孩。现在想想这都是妈妈说的,那个男人只在一旁苦笑。以前我恨透了他们这种心思,认为他们在侮辱我。可是他们赚下的钱的确只能给他们的孩子,不然要怎么分?分成四份?他们的考虑不无道理,我的性格根本不适合经商,当个法律顾问之类的倒还对路。
我竟然已经开始按他们的思路想事情了?见鬼,再被他影响下去,我也会认为全世界都是对现实妥协退让的……好人。
舅舅带我转了一圈就去喝酒了,我重新跟在妈妈身边,顿时感觉还是跟着舅舅好。很多香味扑鼻的阿姨围过来问东问西,有的我认识,有的没见过,妈妈一一给我介绍,有卖珠宝的,有开酒店的,有走货运的,有器材的,有设备的,她们只有一个共同点:家里有初中或高中的孩子。其中一位“开小饭馆的”阿姨更是非常恳切地希望我明年暑假能给孩子做个家教。我不着痕迹地看了妈妈一眼,她不着痕迹地点了下头。我便和那位阿姨深谈一番,先答应帮她的孩子看看学习中的问题,再约定明年的暑期家教。另一位开酒店的阿姨也希望我能帮个忙,她很有分寸,只问了一些具体问题,我也和她聊了一会儿,说了很多书还介绍了几个各有侧重的老师。我想起我在书店遇到的他的妈妈,她和这些阿姨的眼神是一样的,全世界的妈妈都一样。
“开小饭馆”的那位阿姨很是“善解人意”,说我看着疲劳,要是身体不舒服或者着急回家学习,先走无妨。妈妈听了很开心,我不知这位阿姨究竟是何方神圣,妈妈没异议我乐得告辞。和舅舅还有宴会主人打了招呼我赶紧出门,妈妈送我时嗔怪道:“你能不能学学你叔叔,他也不耐烦,你看他脸上有吗?你今天怎么心浮气躁的?”
我没说话,我总不能说我一想他未来家庭美满婚姻幸福人生如意我就浑身难受。
“我有套卷子……没做完。”我说谎越来越张口就来。
妈妈随口说了几句让我谢谢那个放我走的阿姨,我没细听对方到底什么身份,上了出租就在群里发了一道定好的奥数题,这同样是我们的暗号。没想到他的信息马上发了过来:
“你没事了?这么快?”
“嗯。你怎么回消息了?”
“我妈医院临时有事,我在外面吃饭呢,你直接过来吧!”
他甩了个地址,我以为他趁机和篮球队的人聚会,没想到目的地是个快餐店,冷气足灯光亮,一排桌子并着坐满人,有队长,有副班长和作家,有班花和眼镜,有他初中班级的那位班长,有那个尖嗓子男生,竟然还有一只招福?我实在搞不懂他用什么标准把这一群毫不相干的人凑到一张桌子上。招福本来坐他旁边,看我过来连忙把座位让给我,自己坐到对面——这只招福在初恋情人身边双商都有提高,可喜可贺。
他正毫不留情地批判他的初中班长,招福在一旁添油加醋,像极了帮凶和狗腿子。
“你有病啊?我当年挖空心思帮你追来的女生,你谈了两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