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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妈妈共处不是件舒服事。
平时彼此能避则避,我像个房客,她像个倒欠钱的房主,碰到只有礼貌,想到只有心烦,偶尔有必须要说的事,务必速战速决,多说一句就要多费一年脑细胞。他叛逆期时混过社会、交过美女、上过公告,也许是在以这些行为向他的妈妈抗议;我相反,我循规蹈矩,只为少跟妈妈说话,只希望她少来管我。
“昨晚怎么没回家?说说?”
她尽量把语气放轻,其实她是个严肃的人,这种口气不伦不类的。
我吸了口气,也试着把语气放轻,像不在乎一般,同样不伦不类地说:“我昨天去爸爸家了。晚上找了个旅馆睡了一觉。”
她似乎没什么表情,忙着挂挡,有点慌乱。
“怎么突然……”她犹豫着,声音更轻了。
“就是想去看看,他没看到我。”我也是。
我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如果我是她,我也不知道该对我说什么。我到底像妈妈,我们只懂分析、摆事实、说结论,其他事要么不说要么吵。吵架太幼稚,我们选冷战。
爸爸被这种个性狠狠伤害过,妈妈之后就是我,现在爸爸退场了,我们还要继续冷战。
不过我终于有点看开了,妈妈受了委屈可以找那个男人,我委屈……就去找那个男人的儿子。
“你笑什么?”妈妈敏锐地问。
我这种不自觉发笑是个毛病,应该改改。我想了想,绞尽脑汁地再想了想,终于拉出一句充当谎言的事实:“爸爸还是胖。”
妈妈的神情终于松了些,不自在道:“他上次打电话说要开始减肥了,每天跑一跑,他新找的……那个阿姨,一起跑。”
妈妈说到最后冷冰冰的,我试着能理解她,当年她逼爸爸减肥,爸爸烦恼闪躲,节食节得愁眉苦脸,现在却肯和人一起跑步,还要来对妈妈说,也不知无心还是故意。想想爸爸的个性,应该是无心的。
我只好说:“门卫伯伯说,那个阿姨很厉害,爸爸喝酒她在小区追着打。”
“看来我不够泼辣。”妈妈仍然冷冷的。随即说:“今天你舅舅打电话过来,过几天有个宴会,我本想帮你推了,但他要求你必须去。”
我一直不喜欢这些场合,舅舅不时点名要我去,我和舅舅谈不上感情,每次见面他照例问几句功课,再无其他。但他在困难时候帮过妈妈,我理应尊重他,他要我去,我有时间就会出席,没时间就打个电话给他说明情况,他只回一句“知道了”。虽然亲缘淡薄,但我不讨厌他,
舅舅是一个过于优秀也过于严肃的存在,他的气势总压得旁人喘不过气,我知道这种优秀背后需要付出什么,因此对他有一点心理上的亲近,或者说,认同。我总觉得他无所不能,又觉得他一无所有,也许我认为他的现在就是我的未来。不过,我的资质远不如他,今后高不成低不就,空有一些头衔和金钱罢了。
当然这只是我阴暗的想法,甚至有点给自己贴金。我差舅舅太远了,我没法像他那样掌握那么多产业和那么大的公司。
“你舅舅大概要和你谈大学专业。”妈妈说,“他……想试着培养你当继承人。”
“什么?”
“他没直接说。我猜是这个意思。”
“弟弟妹妹呢?”
我说的弟弟妹妹当然是指舅舅家的孩子们,不是妈妈家那两个,她也知道,继续不自在道:“他说看不出他们有天赋,家里这几个孩子只有你看着还可以。”
“我也没有天赋。”
“未必需要商业天赋。你舅舅也没有,被你外公培养出来的。”妈妈犹豫着,“我跟他说过你的性格不合适,也没有这方面志向。他觉得你经过大学和一段时间的工作也许会有兴趣。我说你大学想读法律,他说这个可以,只希望你能双修一个经济或者管理类的学位。还有,如果你有意当继承人,需要把姓改回外公这边的。”
“我耽误了两天课,要补上。”我说。
“那我直接帮你推了。你不用打电话了。”她说。
比起舅舅,妈妈简直温良恭俭让,连高傲都只是抬了抬脖子的程度。
“别生气。”妈妈说,“你舅舅一直疼爱你。只是你不太能理解。”
“疼爱?”
“你不理解。以前我也不理解。他每次叫我们过去吃饭点名要你去,我以前以为他大家长心态,说一不二惯了。后来以为他是挑继承人心态,希望你见世面。再后来发现虽然有这两个原因,最重要的原因是为了震慑你叔叔和其他人,让他们不能小看你,也不能委屈你,你有他这个舅舅重视呢。其实他小看你叔叔了,你叔叔根本不会亏待你,反而是他理解了你舅舅这层意思,告诉我。”
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很呆,呆若木鸡。
“可能你舅舅的做法让你不舒服,今后他也许还会做些让你不舒服的事。但你别忘了那是你舅舅的,他心里是疼你的。你可以敬而远之,可是不要不尊重他,不要……太反感。”
我的确不理解。以妈妈和舅舅的关系,她不会骗我。可惜我已经过了需要疼爱的年纪,话说回来,假如我在需要的时候得到了舅舅更多更正常的疼爱,我该用什么报答?当继承人吗?
我突然觉得人生太难了,感情也太难了,人与人没法划定一个清晰的界限,但这个界限是存在的,界限内是理不清的人情往来,界限外是无情无义,踩着线的人又过于两面逢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最讨人厌的墙头草。
“妈妈,我过去。哪天?”我说。
“咦?”
“舅舅找我谈我就和他说清楚。”
“你省省吧。他只是有这个打算,不会直接说的。”
“他连打算也别打算才好,浪费时间。”
我想的很清楚,倘若我活到大学毕业,或者终于麻木了认命了被他的眼泪或者花言巧语说动了,愿意继续活着,那我必然有个工作,虽然我更喜欢法律,但工作这东西是法律还是管理公司没太大区别。如果舅舅真的必须有一个继承人保持家族事业,我是这个家的后代,也享受了这个家庭的种种好处,自然有这个义务。可是当继承人必然涉及联姻和后代。我已经清楚自己的性向,难道去骗婚?对妻子公平吗?就算是协议结婚,对孩子公平吗?我不干。
“你啊。”妈妈叹了叹气,“太较真了。”
这是遗传。
我没说出口。
“我先帮你把这次推了,你安心补课。”妈妈说,“等你考完报志愿时他才会正式找你谈,到时候你想说什么说什么。”
妈妈决定了的事我根本反驳不了,只能点点头。
“舅舅他……”我还是有些在意,“难道不想把财产给自己的孩子?”
“对你舅舅来说,继承人只要流着他或我的血就行。他只看资质。资质不行就看头脑。头脑不行只能看性格。”妈妈忽然有些惆怅,“你外公……大概也是这样吧。”
成人的惆怅有太多我不能了解的东西,代表着太多我听也没听过的人和事,我甚至不知道怎样才算安慰她。她也不用我安慰,停下车子自会回到她的家庭,在孩子们的柔软和丈夫的怀抱里找到自己需要的。
我竟然不那么憎恨了,我也可以偷偷给他发个消息,他会安慰我。
我觉得危险,我这么依恋他,今后会怎么样?我不敢想。至少这一刻我是快乐的,这就行了。
我又想,倘若他是妈妈的儿子,那么他现在已经有一千一万句话准备着,随便几句就能自己的妈妈开心不已,忘掉难过。妈妈真倒霉,辛辛苦苦生养了我这样一个只会添堵的儿子。
这点愧疚在她抱小孩、对那男人微笑的一刻烟消云散。我匆匆打了个招呼就回房了,我没空和他们生气。
他说的没错,今天不合适继续用功。虽然我急着补笔记,补两天没好好做的习题,但我的身体几乎是死的,全靠精神撑着,再熬一夜明天别想学习了。我还是想睡,只好去别的房间打发睡前时间,我想起有个小房间装了一套挺高级的家庭影院,妈妈想得挺美,也许二人世界,也许一家四口,挤在一起看电影热闹又温馨。但她根本没时间看,那些设备没用过几次。我进去想找个电影,两个小孩溜进来问我可不可以一起看。
这又不是我的房间,爱看就看吧。我恶意地想干脆放个悬疑恐怖犯罪片吓唬他们,最后还是找了几套动画片问:“看什么?”
“哥哥……”他们皱巴着脸陪着小心问:“咱们能不能不看这么……幼稚的?”
“你们想看什么?”我不耐烦地按着遥控器。
“悬疑的!”
“恐怖的!”
“有警察的!”
“有法医的!”
他们争先恐后地吵闹,我只好挑了个有案件的。过程中他们依然一左一右紧紧靠着我,一边发抖一边兴奋一边发出尖叫,结果连妈妈和那个男人也被吸引进来,看完了这部电影。
我怀疑他们一家人都是悬疑爱好者。难怪上次大力支持作家的电影。
想到作家我就想到她的笔记,我能不能把那些抄完再睡?算了,还是听他的话,既然我答应他了。就是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也许和他妈妈一边吃鱼一边看电影,不知道他爱看什么电影。
我拿出手机看着日期。按照那男人的安排,下周开始我们要去新老师那里补课,我们只有一个科目不同,相处的时间倒是增加了不少,但周一到周六的晚上还有周日上午都被排满了,休息的周日下午他恐怕要陪陪妈妈,我也需要总结一周的目标完成情况,很难从这些时间里挤出一场电影。除非他妈妈刚好白班,我又把一周的复习安排得匀称。想想也不是不可能。但那种需要一整天的游乐园恐怕只有等暑假了。
微信突然蹦出一张图片,是张照片,一条看着色香味俱全的烤鱼,撒着打卷的细葱丝和翠绿的香菜。
不知他从哪里挤出空档偷偷给我发照片。我没回,以免他露馅。第二天早上那条鱼最鲜嫩的部分放到我面前,他笑着对我说:“快尝尝,赶紧的,然后刷刷牙漱漱口。反正还早。”
我们来得太早了,现在才六点,要不是有爸爸教给我的好礼貌,保安恐怕也想打我。
我笑着去拿筷子,他却没给我,挟起不大不小一块鱼肉喂到嘴巴,“快点,吃吧。”
一大早他想干什么……
我张开嘴,被人喂饭实在难为情,我从记事开始从来不要爸爸妈妈喂,更不要保姆喂,他笑眯眯地看着我,又喂了一口。
“我……自己来吧。”我说。
“你懂不懂情趣?”他瞪了我一眼。
“摄像头。”我提醒他。
他二话不说把筷子递过来。我好笑,吃着吃着,突然体会到由自己的手给别人喂饭的乐趣,很想把下一块鱼肉放进他的嘴巴里,看那两片暗红的嘴唇张开,露出舌尖和牙尖,咀嚼,两腮鼓了,扁了,多生动。
摄像头真讨厌。
我只好问他:“你喜欢什么类型的电影?”
“电影?你问电影做什么?”他好像很喜欢看我吃饭,答话只是顺便的,他似乎想看清我的每一个动作,我有点不能招架。
“你不是喜欢逛街、看电影、去游乐园?”我说,“我安排一下时间。”
“不需要你安排。”他受不了似的,“明明一堆有趣的事被你一说怎么就成了公事!你还是……行了这些我来管,你找旅馆就行了。不对,旅馆你也别找了,一点性价比也没有,想找个便宜的,结果找的是贵里最烂的。你什么也不用管!”
我无语,我骨子里自然有些争强好胜,却知道自己的短处,就让他安排吧。这是他的特长,他总能把一件普通的事安排得热热闹闹,人人满意。
我的手机动了一下,打开看原来是妈妈,她公事公办地问我怎么那么早出门——这是客气话,她只是想告诉我:她跟舅舅说好了,我专心学习即可。这是妈妈的习惯,做事有头有尾,像走一套程序。
我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他在看我,不是平时那种带着害羞又琢磨的看,而是压抑的、从门缝里偷偷看过来的那种。他刻意移开的眼睛像两个摄像头,明明没对着我,其实把我的一切收入眼底。
坦白地说,我不舒服,他想看我为什么不大大方方的?我实在太讨厌摄像头了。
但我不想和他产生争执,而且,他对我还算直白,为什么突然躲躲闪闪的?说起来昨天他也这样,让我奇怪了很久。
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