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 ：外婆（二）

约有十分钟的时间，外婆才回过神，她小声说：“走，去我屋待会儿。”

姚音华随着外婆上到三楼，去了外婆房间。

外婆的房间宽大，干净整洁。朝阳，光线很好。

床头上，有一台收音机。姚音华看着眼熟，好像华元昌也有一台。

门边墙上，有两排衣钩。

上面一排是奶奶的三顶软呢帽子，红色、紫色和黑色。

下面一排是奶奶的三个包包，一个黑色皮包，一个咖色皮包，一个民族风的布包。

外婆拉着他，两人坐在床边的沙发上。

外婆说：“买这房子的时候，成岚出了一半钱。本来，他都要出得，我说孟嫂子要强，让她住别人房子，她睡着不觉。”外婆如在讲笑话。

姚音华也笑着，“外婆考虑得周全。”

“孟嫂子看着子孙成群，其实，她和我最亲。”

姚音华能看出来。

外婆继续说：“刘黎走得时候，我不怨她。我也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我理解她。”

姚音华握住了外婆的手，外婆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成岚小时候也和茗杰的儿子一样，爱说爱笑得，性格像他爸爸。后来，就剩了我们娘儿两，他就是现在这个性子了，不爱笑也不爱说。”

姚音华的心，揪着疼。

“我那时候凌晨起来做早餐，熬小米粥、八宝粥、玉米粥，煮茶叶蛋，蒸灌汤包。豆浆不做，直接进货。我不让成岚起床，他非要每天都跟我一起起床，帮我干活，陪着出摊。”

姚音华带着微微的笑意，眼泪一颗颗滴下来。

外婆给他擦眼泪，“我给人盛粥，他给人捡包子和茶叶蛋，手可快呢。我在他小学附近摆摊，到上学时间了，他自己坐公交，坐４站地去上学。我们娘儿俩就这样过了两年。”

这段日子，华成岚没提过。姚音华便猜测，是段苦日子。

两年，八岁到十岁，每天早晨，无论春夏秋冬，小小的华成岚和外婆一起站在路边卖早餐。

刮大风、下大雨的时候呢，姚音华不敢深想。

“那年五一假期之后，有一天摆摊的时候，我看到了华元昌和华立为。其实，我心里是盼着这一天的。和华老头置气，没意思。”外婆说着，摆了摆手。

姚音华含泪笑了出来。

“我不和他置气，我只想成岚有个好的未来。早餐摊子，清源集团。这是天地之差。成岚懂事，我不开口，他就当没看到那两人。”外婆似又看到了那日的场景，笑着看到了希望。

“两个姓华的来看了两次，第二天白天，成岚上学的时候，他们找上了门。”外婆笑得很骄傲，“我很给华老头面子，依然让他端着架子，我先开了口。我说，一年给我十万，你孙子你带走，我不见他。”

外婆把华元昌的心思猜得很透。

“当天晚上，成岚放学回来，我让他看了那十万块钱。我说，你看，十万块钱是这么多。我们卖一年的早餐，也赚不来这些钱。外婆年纪大了，卖不动早餐了，你回华家吧。”外婆擦了擦眼睛，“他没哭，没闹，没说话，就看着那十万块钱。第二天，我没出早餐摊，也没让成岚上学。华元昌父子来了。我只给成岚带了他的书包，那些旧衣服都没带。送他出门，我说，你成年之前，我不见你，你也别来见我。然后我就关了门。”

姚音华拿纸巾给外婆擦眼泪。

外婆声音有些低，“他拍着门哭，说他不走了，说他很快就长大了，很快就能抱粥桶了。我哭得死去活来。听着他们下楼了，我跑去阳台看。他在华立为怀里挣扎，要跑回来。华立为和司机两个人才把他弄上车。”

姚音华泪如雨下，他理解外婆的良苦用心。

那时候华成岚已经十岁了，懂事了。如果外婆常常看他，华元昌便会多想，对华成岚不亲。

就像外婆说得，她不与任何人置气，她只想华成岚有个好前途。

她可以八年不见自己带大的外孙，只为了华家认可华成岚。

外婆给姚音华擦眼泪，“等他十八岁了，能自己坐飞机来看我的时候，我高兴，也有些后悔。我发觉，这孩子比小时候更闷了。我想着，他还是不喜欢华家。”

“他现在主要和我在一起，华家回得少。”

外婆笑着，“我发现了。他现在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心情总不错。总提你。”

两人眼里都有些泪，却都笑了。

“你们好好的，未来的路还长着呢。”

“外婆也会长命百岁。”

外婆从床头柜子里拿出一个木盒子和一个带金色福字的红包。拉开木盒，拿出一个红布包。

拆了一层又一层的布，露出两枚金戒指。

一枚女款，一枚男款。

“这是成岚爸妈结婚时买得。”外婆塞到姚音华手里，“你拿着。”

“外婆，您留着，有个念想。”

外婆笑着，“我现在不念他们了，只念你们。你们好好的，我就高兴。”

“谢谢外婆。”

外婆又把那个红包给他，“这是见面礼。收着，都要给得。”外婆按着姚音华的手，“华老头没给你吗？”

姚音华有些不好意思，“给了。”

外婆呵呵笑了，“就说嘛，他不至于这么不懂事。”

外婆后来又说起，每年都是华立为亲自来给她送钱。除了钱，柴米油盐、衣服鞋帽，每次都带来一大堆。

华成岚回华家半年后，外婆回了一趟萍乡孟嫂家里。

当时，马茗杰的爸爸在萍乡打零工，马茗杰正在读高中，一家人生活不太宽裕。

曾经，外婆无余力照看孟嫂一家，现在，华元昌给她的钱，她花不完，她想帮帮忙。当年孟嫂对她是天大的恩情。

就这样，孟外婆一家子随着外婆到了上海，开始在上海谋生。有外婆拖底，他们生活上过得去。

又一年，华立为来送钱，外婆说：“我有个侄子，现在没有工作，儿子正在上大学。你给帮个忙。我当年是在他家生得成岚妈妈。”

于是，马茗杰的爸爸成了清源果汁的一个市级代理商。

从此，孟嫂家的命运改变了。

外婆说，孟嫂和马茗杰的爸爸对她有感情，下面的孙子孙媳妇懂事，他们一起生活得很好。

外婆拍着姚音华的手，“没有孟嫂，我当时也就不活了。”

“孟外婆善良，您也善良。”

孟外婆和外婆，两个不同境遇同样可怜的女人，互相帮助，走过了那个艰难的年代，见到了这个繁华的社会。

姚音华拿着那对儿金戒指和红包，回了房间。他想着，外婆当年没有等来自己的爱人，当她等来了华元昌，她立刻同意了。她与外孙，总要等来一个。

姚音华躺在华成岚身边。

当年那个想快点长大，想快点帮外婆抱粥桶的男孩，已经顶天立地了。

北京城那些与华成岚年龄相仿的二代、少爷们，常在一起混。说是一起搞点事业，不过是换个地方吃吃喝喝。

华成岚不与他们玩，他出席的应酬，必然与实际项目、工作有关。

对此，姚音华曾亲耳听到华立为说：“玩，终究是玩。就算成岚现在不和他们玩，等到他们有项目需要成岚的时候，他们自然就找来了。平时这种所谓的‘搞好关系’，没啥意义。他不愿意去，就不去了。”

而今有了李子，华立为想在家里陪儿子的时候，干脆让华成岚去替他应酬。常常一桌子四十岁以上的老总们，一起打趣他这个“跨阶级”的小家伙。

像华成岚这种自律上进的新生力量，没有长辈不喜欢。

外婆的“不置气”，成就了华成岚，成就了孟嫂一家四代，只是委屈了她自己。

外婆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华成岚过来搂他，姚音华才回过神。他展示红包给华成岚，“外婆给我的见面礼。”

那次姚音华收了华元昌的见面礼，这次姚彬夫妇来北京过年，当天便给了华成岚见面礼。至此，他们两才懂这是什么意思。

华成岚搂着他，“陪外婆说话了？”

“嗯。我去外婆房间了。外婆好精致，有好多帽子。”

华成岚笑了，“两个外婆，一年四季，不同季节有不同季节的帽子。我给他们买，茗杰媳妇也给他们买。两人一起出门的时候，一人一顶帽子，一人一个小包。对了，除了三伏天，两人还有手套。”

姚音华想象那个画面，咯咯咯地笑，“他们真可爱，以后我也给他们买。”

“现在就是老小孩。”华成岚摸索着姚音华的腰，“我大二那年暑假来看他们，孟外婆说，那年春天她回了趟老家。家里还有老房子，马大伯陪她回去住了半个月。然后，她遇到了李英奇。”

李英奇，是华成岚的外公。从未谋面的外公。

“嗯。”

华成岚接着说：“李英奇找到孟外婆家里，边说边哭，说他当年回了家，父母已经帮他定下了一门亲事。女方是他爸爸领导的女儿，就是这位领导帮李英奇提前返城的。他说，这女孩长得不好看。他当时和父母闹，说在插队的村里，有了恋人了。父母大骂他，说这位领导可以帮他返城，也可以给他安排工作。否则，谁也不知他还要在农村呆多久。”

姚音华问：“现在找来是为何？”

“李英奇的原配妻子去世了，他找外婆，哪怕只见一面也行。孟外婆先是和他讲了外婆当年的遭遇，讲了外婆给她留下5块钱，带着刚满月的孩子走了。李英奇说，自己当初走得时候，留给外婆10块钱。孟外婆一听，立即大哭起来。然后就开始大骂李英奇，让他滚。李英奇留了自己的地址电话，走了。当晚，孟外婆给外婆打电话，问外婆见不见。”

“外婆没见。”

“嗯。”

沧海桑田，外婆所有的苦都吃过了，这时候再见李英奇，还有什么意义呢？

“外婆不是原谅他，只是忘了他。”

华成岚叹口气，“如果当年李英奇如约接走了外婆，那我妈妈就能出生在一个不错的家庭。说不定，我爷爷就不会那么做了。”

论阶级，北京政府职员是高于华元昌这个暴发户的。

刘黎的命运，从她还未出生，便注定了。

姚音华手指抚着华成岚的眉毛，“外婆现在不考虑那些无所谓的人，她只在乎你。”他给华成岚看那对儿金戒指，“我说给外婆留着做念想，她说给我，说她以后只念着我们。”

华成岚看着那对儿戒指，看了好一会儿，闷头在姚音华胸前，“你收着吧。”

这天晚饭后，华成岚和姚音华去了外滩。

外滩人多，两人没上去。姚音华选定附近一条小路，和华成岚走了进去。

每走几步，他便要看看华成岚，分不清是现在还是民国。

当年，他和成逸就是这样，走在这条小路上。

走过那家大型银行，走过几所名人故居，他们站定在一所宅子面前。

如同那些名人故居，这栋宅子前，也有一块牌子，写着它的历史。

房主姓陈，名慧生，北京人。1929年左右，买下这栋洋楼。1945年9月出售，举家搬离。

这栋楼曾经内外皆是英式装修，1928年6月，无故起火。每个楼层都有火源，英租界消防人员怀疑是有人故意纵火。后被扑灭，里面的家具大抵损毁。

陈慧生于次年买下这栋损毁的宅子，修复后，全家居住，直到1945年9月离开。

姚音华在夺得《演唱者》歌王之后，到上海做活动的时候，曾来过这里。他曾猜想，这个“陈慧生”，是不是恭王府管家陈祥的后代。否则，谁会买一栋烧毁的房子呢？除非，有感情。

他甚至想过，寻找陈祥的后人。

后来，他便发现了“无名客卿”，发生了一系列的事情。

他在北京的宅子，他也找过。抗日时期，北平沦陷，那宅子被炸成废墟。如今，那里是“水立方”的一部分。

当那个长长的梦醒来，他知道，他该放下了。找来找去，他能得到什么呢？

“喜欢这里？”华成岚见他看着这栋楼发呆，便四处看看，“这里可以对外开放吗？你想进去看吗？”

“不，不看。”姚音华靠着华成岚，“随便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