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子吾女,去跑马,追那只大雁把它打下来炖汤喝!”她指着在天空忽高忽低盘旋展翅、体型硕大的鸟,责令易无病去追。
易柔习惯叫她“病子”,希望体弱多病会随着这个名字离开女儿。
大雁长鸣一声,盘旋俯冲,闯入南飞的鸟群中,噗嗤嗤叼住一只鸟。
我的娘啊,那是秃鹰,可不是大雁,搞不好我还得被反咬一口。易无病说着,脚一蹬蔫巴巴翻身骑上马,扬鞭驱策直奔秃鹰离开的方向。
“跑,快跑起来!”易柔在后面催促着,捡起石头蓄力一扔,流星似的砸中马背。
马一受惊,扬蹄狂奔而去。
易无病的声音追着易柔,但被马拖着,怎么都追不上易柔:“你要害死我啦——”
“跑得真快。”手放在眉上,易柔望着马背上摇摇欲坠的易无病感慨。
旷野的风压着地面,撞上山坡,呼哧哧冲上去,势要掀得人仰马翻。易柔目送易无病打马,越跑越远,越来越小,与头顶的鸟一样消失在天际。
易柔等在原地,坐在山坡上吹风啃苹果,直待日落连雪山穹顶的一片金甲都消失,视线昏昏沉沉,易无病还没回来。
易柔急了:不该放手让她一个人去的!
她站起身,旷野的风送来骤降的低温,易柔打了寒战,也送来了烈马嘶鸣。
枣马摇头晃脑走上坡。易无病跟在马屁股后面,浑身狼狈地出现。
她的袖子一擦眼睛,整张脸都糊满了泥浆。易无病丧气地出现在易柔的视线里。但在看见易柔的那一刻,她将手里拎着的秃鹰高高举起。
“我被它摔下马背,差点卡死在沟里,浑身都湿透了,”易无病上气不接下气,直说,“我被你们俩害惨啦!”
“病子,你是最棒的女娘!”易柔哈哈大笑,枣红色的马也甩着蹄子长鸣。
等点起篝火煮上汤,易柔和易无病围坐在一起,一边取暖一边看着吊锅里咕嘟冒泡的鹰汤,互相打量问:“它这样熟了吗?”
易无病瞳孔地震,转向易柔道:“我的亲娘,我怎么知道啊,我又不会熬汤。”
“那就学啊,”易柔用手指戳着易无病的太阳穴,“你娘也不是生来就会做饭的,你都多大啦,还不赶紧学起来,好孝敬我。”
“学,我学!”易无病抄起筷子,手起刀落,插进秃鹰的肉里,手一倒,划下长条的裂缝,里面还有红血丝,“只要我学不死就往死里学!”
吃痛,易无病抱头“噢”了声,瞪着易柔。易柔气势汹汹瞪回去:“什么死不死的,少说晦气话!”
易柔很是忌讳她把死挂在嘴边。
据易柔说,易无病应该是八月生的,但是临盆前一个月,西戎突然来犯,她挺着大肚子,抄起菜刀和西戎人打得你死我活。
西戎的弯刀很锋利,一刀劈下来,她的菜刀都断了,易柔为了躲那一刀倒地,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混乱中不知道发生什么,肚子被踹了一脚。
紧接着脑袋也疾驰的马蹄一脚踢中,昏了过去。
西戎屠村后放火烧山,易柔被浓烟呛醒,她只身躺在火海里,整个下半身血淋淋的,肚子没了动静。
但易无病命大,活了下来。
易柔牵走的丢失的马,却昏厥在马背上。救下易柔的是西戎的牧民。易柔带着易无病在过了一段游牧日子,后头盛家军招兵买马,易柔带着易无病又去投奔盛琼。
酒足饭饱,两个人枕在一起,草原很空旷,总是一眼看不到头,好像它的另一端连着天空,整个夜晚星空都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静谧的夜只有她们两个人,与天、与地、与星辰银河相互作伴。
“病子吾女,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娘!”易柔拍着易无病的脑袋,笑哈哈地对她说。
易柔打人很怪疼的。易无病腾地坐起来,捂着脑袋躲闪她的第二波攻势。
易柔不准她躲,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手臂环着易无病的脖子把她摁在地上,又在她脑袋猛猛敲了两下。
“哎呀哎呀!”易无病疼得眼泪直流,顶开易柔,大声抱怨:“易柔,你一点不心疼我!哪有做娘的把女儿摁在地上打?”
易无病不高兴,哼声转头。易柔会坐在她旁边,把她的脑袋强行扭过来,双手捧着她的脸,额头抵着额头,她身上草原的清新气味占满易无病的鼻腔。
“病子,病子,娘疼你,娘疼你还来不及呢!”
“阿娘!”易无病推搡着,想躲开易柔,她不准,抱着易无病的脸亲了下。
“给阿娘亲一下又不会死!”易柔被她推翻在地,又在易无病的脸上亲了口。
易无病挣扎着,恍惚昏暗的视线随着脑袋猛地一转,仿佛看到天边火红流星转瞬即逝。
拖着长长的又迅速消失无踪的红色尾巴,像霍问青手心里月牙的血痕。
霍问青挣脱她的手,置气得甩开她,怒道:“我自是这世上顶顶好的女娘,用不着你说!”
“但你不该在张娘的面前站队霍蒙天!”易无病追上她,不让她走,拽着她的臂弯拖到自己面前。
“那是我的事,我们霍家的家务事,轮不到你一个孤女插手!”
霍问青愤怒:凭什么要替张妩质问她,张妩是她霍问青的母亲,搞得像易无病和张妩才是母女,而她霍问青才是外人!
“你会让张娘伤心。”
“轮得着你教训我?”易无病的每句话都精准触到霍问青的霉头。
这世上有些人生来就是天生不对付,譬如霍问青与易无病。
“我为何没有?”易无病咄咄逼人,“张娘待我如不似亲人胜似亲人,我连为张娘鸣不平的资格也不能有么?”
霍问青与她对视,恨得咬牙切齿:“好一句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你有,你当然有,”霍问青直接推了把易无病,把她从原地推得连连后退,“你不仅有易柔那个娘,你还有我娘的偏心,还有祖母的照顾!”
“你什么都有!”霍问青怒急攻心,冲上去抬手就要甩易无病一巴掌,可手停在半空,顿住。
霍问青咽口水,与易无病对视,逼迫着自己把手放下:那不是她的教养。
这一巴掌下去,母亲只会更厌恶她。纵然霍问青想张妩多看看她,也不愿就此哗众取宠地博得张妩的注意。
“你凭什么教训我?”霍问青咬牙切齿,额头青筋暴跳,面部不受控制地皱起,半张脸的肌肉抽搐着,狰狞至极。
“你算什么东西!”
“你什么都不知道,没资格指手画脚!”
霍问青提起裙摆转身,大步流星走入室内。罗碧人在房间里等着她,院子里大的动静她听得一清二楚。
罗碧人好似一夜回春,精气神更甚前两年。
她坐在高位,与霍问青对视。后者有些不满:“祖母说过,她不会争我的、抢我的。”
“祖母可不敢偏心。”罗碧人向她伸手,霍问青立刻抓她的手顺势做到旁边的位置,“怕只怕问青不在意祖母,一心想着武娘。”
易无病出了门,不知去向。
月上中天,正是亥时。侍女匆忙来报,霍蒙天去了张妩的院子。隔着窗纱,霍问青的影子立刻翻身坐起。
易无病睡不着,卧在榻上想着易柔。一到夜里,易柔就来入梦,易无病怕得不敢睡。
怕她说话,怕梦醒找不到她,更怕她真的不再回来。
易无病叹了口气:盛琼兵败九个多月了,这桩案子提请三司会审,但线索渺茫,至今没有进展。
到底是为什么呢?
固若金汤的点烽台不堪一击,驻守西戎三十余年的盛琼突然兵败。
噼啪噼啪,寂静的夜突兀响起声音,大雨夹着冰霰,说来就来,像兵败那天的浇在他身上的大雨,泼灭他意气。
娘。
黑夜里,她独坐房间的高位。
武娘。
“轰隆——”雷霆电闪,映在她的眉眼。
苍天娘。
“哐当——”霍蒙天撞门而入,沿路的冰霰砸在头顶闷疼,还有些碎霰滞留在他的肩膀上;雨水尚未完全浸透的衣袍被风吹着,抖个不停,
冷芒一闪,他手中反光的剑刃倒映在张妩的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