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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霍问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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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为她做到如此地步。

她有什么好?

母亲,你的眼里可看见过我?

霍问青头顶的屋檐,挂着的红灯笼被夜风摇得噗呲乱响,院子里的树枯了好几年,剩下萧条的树枝胡乱勾在一起。

祖父因接易无病的事,与祖母罗碧人大吵一架,气急攻心,卧榻数日。

母亲和祖母衣不解带、照顾好几天。霍问青睡不着,夜里提灯只身前去寻到祖父的院子。

门正虚掩着,一丝烛火泄出来。

房门只撑开罅隙,视野逼仄,却能看清室内灯火葳蕤,榻缘有一老一少的两个女人。

霍问青也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心理,竟然就这么待在门口,既不出声也不推门提醒。

年老的女人将放置在榻旁的桌上的药碗端起,踉跄着脚步,将它递给另一个年轻的女人。后者腾出手,宽大的袖子因为动作掀开一角。

她捏着的湿帕完完全全捂在榻上人的口鼻,稍稍一泄力,就能听见呜呜的叫唤声。

他挣扎,双腿弯了又直、直了又弯地蹬在床榻,整个榻身被他弄出嘎吱嘎吱的晃动。

张妩从另一只衣袖里掏出一小包药粉,倒在罗碧人举起的药碗里,顺势搅了两下,药粉瞬间化入浑浊的水里。

为了方便用力,张妩站起身,一条腿屈膝放在榻上,左手按在他的口鼻上,右手先是抽了一根筷子,插入紧闭的齿间。

此时,她才从罗碧人手上接走药碗。

在他不断挣扎的动作间,嘎吱声越发猖獗,噗通的拍床声像消音的擂鼓声,鼓点的节奏在罗碧人和霍问青的心头,不间断地奏响。

张妩捏住他的鼻子,强行拨开他的唇,一碗药半洒半吐,还是灌进去不少。

“呜呜呜呜……”他挣得更凶了,榻声晃得激烈,像随时崩裂开,势必将将他们三个人都压死。

张妩却不害怕,她放下碗,立刻将两只手都捂死他的口鼻,毒在他体内运转,空气被张妩拦截。

他的力气流失得很快,像涸辙之鱼得挣扎,徒劳无功。

“咔哒——”他的脚最后一蹬,声音微弱,彻底没了动静,脆弱得像秋日里被踩断的枯枝。

咕噜的白沫从嘴角翻上来。

张妩将手帕过遍水,擦拭干净男人的口角。

眼神俯视他:七十多的头早就斑白,因为与张妩的挣扎对抗,头发散乱,碎发糊满脸,神情混沌,双目空洞得睁着,死死盯着张妩。

他死不瞑目,企图死而复生的回来掐死她!

张妩捡起床头的新帕,丢在她脸上,擦过男人的湿帕丢在水盆里。

“啪嗒”溅起水花。

水星子崩到罗碧人的脸上。

“咔哒。”好像什么东西碎了。

罗碧人的心跟着响了下,一瞬的凝滞被汹涌的气血顶上头颅,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出来。

一颗接一颗,砸湿床被。

她突然伸手去抓张妩。她在张妩昏暗的眼睛里看到自己:她老迈褶皱的皮肤像院子里枯死的树皮,被风霜雕刻的眉眼像打霜蔫死的茄子。

罗碧人惊觉,自己六十多年的人生好像一直卧雪眠霜。

此刻的眼泪却像迟来的春雨,滋润了一切皲裂。

罗碧人不甘心只抓着张妩,她歪着身子拥住张妩,像冬日贪睡的稚子拥着暖衾。

她靠在张妩的肩膀,哭声克制着却还是越来越大,她抱得越来越紧,身子都像是要融进张妩的骨子里。

她像张妩的孩子。

肩膀哭得不断颤抖,像崩山的碎石,哗啦啦滚落。

张妩坐在榻缘,神情冷漠,好像她杀的不是人,是畜生。她只是个习惯杀畜生的屠夫。

张妩和罗碧人的痛苦难当也不同,她面对崩溃的罗碧人也只有冷漠,悉听尊便地任她折腾。

“哐当——”霍问青推门而入,强势的风卷动案上的烛火,轻轻一跳,暗下去又亮起来,重新燃烧。

张妩和罗碧人同时看向她。

为什么要杀他?

只是他因为不同意接易无病回来?

但他罪不至死。

疑问填满霍问青的心,她几度蠕动唇舌,话却被堵在嗓子眼,怎么都说不出来。

张妩还是淡漠地将视线从霍问青挪回榻上的男人,罗碧人显然是第一次见杀人的场面,本就担心受怕的惨白脸色,在霍问青破门而入时,更加惶惶不安。

“……”罗碧人的唇舌也动了下,最终和霍问青同样沉默。

只有张妩在动作:她推开罗碧人,从怀里掏出丝绢,眼泪说来就来,声音从狭窄的声道挤出来,甫一起身,榻沿的药碗“啪嗒”落地,碎得四分五裂。

她一个眼神没给霍问青,轻飘飘像脚不沾地的女鬼般荡过去,声音从后面飘进来:

“父亲怒急攻心,药石罔效,一命归天!”

“儿媳侍疾榻前,一连数日衣不解带,怎奈天不遂人愿、天不遂人愿!”

她拍着门怨天尤人,哭得几欲作呕,弄得像男人的离去抽走了她的主心骨,弄得像不是她亲手杀了男人。

“嘭——”铜锣一声震天响,整个沉寂的霍府像被惊扰蜂群,嗡嗡地活动起来,踢踏的脚步、稀碎的人声混着整理衣服的窸窣声,将黑夜的宁静撕个粉碎。

侍女小斯围上院子,将哭得撕心裂肺、几欲昏倒的张妩搀起来,一行人无头苍蝇,来去匆匆,声音一溜烟儿的从近到远,又由远及近。

房间里,只待着几个近身侍女。霍问青和罗碧人对视,谁都没说话。

霍问青也像张妩一样,不能承受这个结果似的,站不住脚。

霍问青被人架走,徒留罗碧人坐在榻沿,脸捂进手帕里,哭得泣不成声。

男人的丧礼操办起来很快、很铺张,比迎娶罗碧人入门时挥霍得多。

因他曾是这座宅邸的主人。

热闹的府邸挂上白幡,满天的白纸像大雪纷纷扬扬,在府邸的上空盘旋飞舞,难以驱散。一夜间好似迎来凛冬的萧条般,寒冷催人骨头发僵。

牌位放在桌前,棺椁架在大堂中央,白色绸花系在棺材盖上,丧事棚搭满院子。

烧钱的火盆架在棺材前,由罗碧人、张妩、霍问青和霍问蚺轮流守夜。

有时候罗碧人一个人深夜坐在棺材前,张妩和霍问青就会陪在她左右,三个人总是沉默,只有侍女烧纸钱的暖黄火苗映在脸上。

祖父的死成了三个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谁都没有提起。

张妩待的时间不久,直到她离开,霍问青才会让人找块蒲团垫着,摒退多余的人,靠近罗碧人坐下。

霍问青知道,张妩在着手准备接回易无病的事情。祖父去世的第一晚,她就迫不及待了。

“祖母一定要接她过来吗?”目送张妩离开,霍问青坐在她脚边,的蒲团上,枕着罗碧人的膝盖,她仰头受祖母的爱抚,眼睛半合下来,似睡非睡,“她有什么好?”

她只是祖母年轻时收养的女儿的女儿,她是个没教养的村姑,她没见过高墙内的富丽堂皇。

她不懂规矩,她只会贻笑大方。

“她有她的好,你有你的好。”罗碧人抚摸她的头发,安慰少女忐忑不安的心,“她不会争你的、抢你的。”

“可是她的母亲很爱她,我的母亲肯定也是。”

她叫易无病,她的母亲希望她无病无灾。

张妩很疼爱她,在得知这个消息的那一天,她亲自为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儿置办一切,房间、衣服、首饰,还有很多女儿家用的,母亲对她很细致。

甚至……不惜弄死反对她入府的祖父。

霍问青垂下眼仔细回忆着,张妩从来没有那么认真地对待过自己。

张妩不喜欢她,没有缘由地,她也不喜欢霍问叙和霍问蚺,她的儿女们,她从来不喜欢。

不喜欢,为什么还要生下她们?

“这世上做母亲的,没有不关心儿女的。”祖母还是反驳霍问青。

“祖母,你恨他吗?”霍问青直起身子,头转向棺材又转回来,问罗碧人。

罗碧人没说话。

“祖母,你为什么当时不拦住母亲?”

罗碧人没有正面回答,反而问霍问青:“那你呢?你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跳出来?”

火光在她瞳孔里跳跃,霍问青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应该跳出来的,她本就可以挽回祖父的性命,只要她推开张妩,推开母亲就够了。

可是她没有。霍问青选择冷眼旁观。

“为什么不拦着她?”

“我不知道。”霍问青摇头,她自己弄不清楚,“明明我和母亲不亲近,明明祖父对我比母亲好,可我也不知道……”

为什么没有拦住张妩?霍问青说不清楚,只得强行解释:“如果是大哥、二哥,他们也会偏心吧。”

他们都同样需要张妩的关怀。

尽管张妩从来吝啬。

“或许某一天你会理解祖母,也会理解你娘。”但罗碧人并不认同她的话。她拉写霍问青的手,抚摸霍问青:“这个世上,只有女儿和母亲是血脉相连的、是真正无法分割的彼此。”

她与霍问青对视,那双原本应该随着时间流逝而日渐昏沉的双眼,却像灼日般熠熠生辉。

她的眼睛好像在说:无法分割的彼此,霍问青和张妩是,张妩和罗碧人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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