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之而来的,是连策身上不容忽视的气息。
微热的气息喷洒在云浸的耳侧,她感到耳朵微痒微麻,鼻尖不仅有葱蒜运动而出的香料味,还夹杂着独属于连策身上固有的木质香。
她动了动。
连策突然用手腕固定住云浸的双肩,以免受伤的番茄汁沾染到云浸的身上,“别动,菜快糊了。”
云浸收敛心神:“……嗯。”
菜才没有糊。
连策放开双手,心情很好地搅弄着蛋液:“下次,不要听别人说什么,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
“直接问你嘛?”
“对,直接问我。”
这时候她又想到了刚刚连策那无意的一句“喜欢柠檬”。她明明知道连策所说的“喜欢”,其主体对应的是柠檬,但此刻亦不免被他加在主体前的定语所迷惑了几秒。
她想,真是诡计多端的男人。
不知是满足他心里的恶趣味还是想看她惊慌失措的面容?
但不管是哪种,此刻他恐怕都要失望了。
“喜欢”是一种很可贵的东西,连策这种万事皆敛于心,表面尽窥不破的人,能散漫地说出自己的喜好,在她看来实属难得。
其实人经历了那些晦涩的、绝望的时光,往往会很难寻得归途,找到来路,可他到头来还能坚定地说出自己心中所喜爱的东西,某一种程度上也算是心底有路,不惧心魔,是很不容易的。
看来他没有丢失那份很珍贵的少年气,可很多东西随着年岁和经历的裹挟,总会或多或少有无力改变的变化,她只是希望他心底的少年气能消散得慢一些。
她想,仅此而已。
所以,她打开被关在心底的那个善良的小菩萨。她准备再如他所愿一回,夸夸他。
恰好锅里的番茄搅弄得差不多可以下蛋液了,云浸猝然转头,恰好此时连策微弯腰探头望锅里瞧,留半边冷白的侧脸,她的唇擦过柔软的地方,很轻。
热气顺着锅铲漫延到她手上。
她看到连策就保持这个姿势很缓慢地转过头来,像是放了二倍速的视频画面。
对方眸色深极了,她从他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呆愣的,无措的。
简直像个僵硬的小木偶人。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退后了几步,连策已经拿着锅铲翻弄着番茄和蛋液了,红与黄两种颜色,明明很活泼,但她此时只想知道,自己手里的锅铲怎么瞬移了?
她低眉看了看自己的右手。
又看了看眼前高大挺拔的身影。
这一瞬,她突然想到宋浮遥整日在她耳旁念叨的那个词——“人夫感”。
无声笑了笑,她摇摇头将脑中荒唐的想法晃出去。
眼睛却是没离开眼前人的背影。
她定神一看,对方的背影似乎有些僵硬?
她挑眉,恍然大悟。
原来,不是只有自己方寸大乱。
原来,连策也不是无动于衷。
但此时,两人只管合力完成一顿美味的晚饭,心照不宣未提及刚才的意外。
偶尔目光交接,皆矜持而克制地移开。
只是,那蜻蜓点水般却有实质的触感,又有谁能作假?
最终两人合力很快做好了几道家常菜。云浸将保温盒里的汤圆倒出来,白色牛奶底和白瓷大碗融在一起,让人看得心底随之一软。
她先喝了一口温热的牛奶,才轻咬一口糯糯的汤圆,浓郁的奶香和蛋黄清香绽放在她的味蕾上。吃完一颗,她又舀了一颗,一口下去微甜不腻的芋泥流心带着温热的气息躺在嘴里。
云浸睁大了眼睛,笑容如江南三月春风般鲜活:“这一碗,可谓是惊喜满满。”
连策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其实也不算,总共就五种不同的馅料,会有所重复。”
云浸听懂了连策的未尽之言,她垂下笑眼,“是这样没错,”她喝了一口奶汤,声音也染上了几分少有的甜腻:“可是,不知何时能尝到上一次吃的馅,本来也算是一种惊喜,不一定要全部都是有差异才是惊喜。反正,现在我很喜欢这种未知的惊喜。”
连策想把自认为最好的东西双手奉送,但是他同时忘了,云浸本质上是个很容易满足且善于苦中作乐的人,己之砒霜或许会是她之蜜糖。
今天她说她收获了惊喜,他何尝不是拥有了惊喜本身?
晚上,云浸送连策出门的时候塞给他一瓶自己自制的酸梅酱。
云浸:“你可以抹在食物上吃,也可以舀适当的量温水泡来喝。”
连策:“汤圆的回礼?”
云浸:“不是。只是刚好想送你尝尝。”
她的目光穿透电梯前的窗,阴云已散,原是月亮出来了。
“好。”
“早点休息。还有,我今晚很高兴,谢谢云小浸的招待。”
说完,连策一手提着保温盒,一手抓紧装着酸梅酱的纸袋,步入电梯。
她压着突然有些急促的呼吸,只觉今晚某一刻中显现的情绪卷土重来。
两人对视的目光随着电梯门的关闭而收回。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
楚宅大厅。
楚流意在客厅看着满屏山盟海誓的肥皂剧,笑声一片。
阿姨端来一些水果:“小姐,吃点柚子和葡萄。”
楚流意看了一眼,没动:“我哥呢?还没回来吗?”
阿姨讷讷地说:“小姐,我不知道。”
楚流意有点烦躁地挥退她。
她往楼上书房看了一眼,她爸和秘书在里面谈了很久都没有出来。楚流意撇了撇嘴,捞过沙发上的手机刷着。
她不明白,两人有什么事情在公司里不能说吗,就非得经常在家里书房说?
“关系很好?”
楚靖山将吸了一半的雪茄碾灭,随手扔入一旁的烟缸中。
秘书站在一旁,语句清晰:“是的,这些照片都能证明,我的人也曾接近过他们,他们反映连二公子和云小姐交谈如老友,相谈甚欢。所以,我推测……连二公子挺在意云小姐。”
楚靖山不以为意:“是吗?”
虽然跟预期计划相悖,但那又如何?总归对他都是有益的,他狂妄地想。
楚靖山这才第一次拿起云浸的那份调查资料,正眼看向她的照片,重复着她的名字。
“云浸。”
想到了什么,他放下手中的资料,拨弄着桌上那几张像素清晰的偷拍照。
“听说前几天,小意去找过云浸?”
“是的。”
楚靖山没说什么,一双如鹰隼般锐利的双眼眯了眯。
楚靖山让秘书离开后,拿出手机拨打号码。
“何小姐,有一事需要你相助。”
那边古怪地笑了一下,似乎是觉得很有意思,“我有什么好处?”
楚靖山心里有点不耐烦,迅速加码:“跟姜织有关。”
手机那头从有些杂音的空间转移到只能听闻到对方的呼吸声。
“你想做什么?我只有一个要求,尽量一次性跟我说清楚,不要让我去猜。”
楚靖山喝了一口茶,入口微凉茶汤苦涩。
他慢慢道出自己的计划。
良久。
电话那头的何小姐没怎么想,只道一句“合作愉快”。
楚流意快要在沙发上睡着了,迷迷糊糊间听到外面的停车声,她瞬间就清醒了。
过了一两分钟,西装革履的楚复商一手解着腕表一边抬眼向她望过来。
“在这做什么?”
楚流意简直委屈死了:“哥你怎么才回来?”
楚复商无视她的问题,冷淡问了句:“父亲呢?”
楚流意不甘心地凑上前去:“书房。”
楚复商:“我上去一趟。”
楚流意拉长声音,朝他撒娇:“哥——”
楚复商紧绷的面容有所松动,安抚道:“我有事情,先上去了。”
目送楚复商上楼,楚流意收回了笑意,盯着案几上虚空的一点,面色很冷。
半晌,她拂落了果盘中颗颗饱满的青提与紫葡萄。
楚复商屈指敲了敲门,得到应声进去,楚靖山恰巧挂了电话。
楚靖山没看他:“回来了。”
多年来都是这句没有半点温度的客套,好似归家的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一个为其效力但可以随意丢弃的棋子。
楚复商微微垂着头,没有说话。
楚靖山也不在意他的态度,随意指了指旁边的椅子,不容置疑地说:“坐。”
两人聊了一会公司项目的事,后面当楚复商详细地问了那几个出事的项目后,楚靖山转移话题不给他细问的机会。
一瞬间,楚复商觉得很累。
楚复商揉了揉眉心,疲惫开口:“爸。”
楚靖山停下来,看向他一向引以为傲的儿子。
楚复商眸子里没有温度,楚靖山有些恍惚了,还以为看到了年轻时的连屹。那时连屹跟他还不熟,也是用这种冰冷的毫无温情的目光看向他,就像在看一颗不相干的石头。
楚复商注意到父亲眼里的恍惚,但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停下来关心问一句什么。他直奔主题:“为什么不让我参与出事的项目?这些项目和我有关吗?”
楚靖山那双清明的眼睛重现锐利:“你平常不是都只做自己的分内之事吗?”
楚复商在心底嗤了一声,这是在提醒他不要逾越?
他沉默着,良久,楚复商艰难开口:“我是您儿子,我想不到什么理由让您这么……防着我。”
他终于说出了自己一直想说的话。
楚靖山脸色变了变:“是谁跟你说了什么?”
楚复商喉咙微涩:“没有,是我想问。”
书房里燃着让楚复商不适的香料,此刻也引起了他心底的烦躁。
楚靖山突然问了句:“最近有没有跟连家那两个孩子去玩?”
楚复商猛地抬起头。
楚靖山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将旁边的眼镜拿起来擦了擦,戴上,遮住了眼底的神色。
“我原本是照顾你的感情,不想说什么,毕竟你和连家那两个孩子从小一起长大。但是你也这么大了,也不能一直被感情套住,被感情利用,忽视了我们家的利益。”
被感情利用?谁的感情,谁的利用?
楚复商心间一疼,望向自己的父亲,只觉得对方如斯陌生。
最终楚复商没有留在家里吃完饭,他自己开车回了公司附近的公寓。
回到公寓里,他像是行尸走肉般在黑暗的客厅里站了许久,落地窗下面的车流走了一波,又来了一波。
只他一人,窗前不动,心间未明。
他父亲跟他说是连珩和连策设局假意让他几个百分点,最终他如愿拿下了那些项目,后续项目开展才发现,项目问题层出不穷。
就连他想好的解决措施,都像是被对方提前预判了,很多路被堵死。有时候有了点苗头,后面才发现要付出的代价巨大,结局如他所想,也如连家所愿,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这一局,是连家非要他楚靖山死。
楚复商回到卧室里,跪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从木柜子里翻出一沓照片。
儿时童稚,青春恣意,近来莫测。一张又一张,都是三人的身影,都是他心底割舍不下的纯粹友情。
其实,他不在乎事情真假,不在乎项目落败。
他只在乎,他的同伴是不是真的决定要将他丢弃。
这晚云浸的胃被各色的汤圆和两人共同做的菜填得很满足。她拿出了许久没有用的平板打算更新几章漫画。
宋浮遥来信息问她在干嘛?云浸拍了拍几笔勾勒初显雏形的平板画板,宋浮遥回了一句“这么有兴致?”
云浸笑了笑,也觉得今晚颇有兴致,绝对不是得空了的原因。
宋浮遥可能还在事务所挣扎,有可能今天他们会得到一些冬至味的关怀,比如一碗芝麻或者花生馅的汤圆,还可能是一碗饺子,一杯暖暖的奶茶或咖啡……
云浸漫无边际地想着,电子笔却有自己规规矩矩的想法,绝不会因为主人的分神而分岔。
阳台前的落地玻璃窗已经被很有先见之明的云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