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之辈(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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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记的残片)我看不见它,它却随着我呼吸,我要寻找它,它又消失不见,我从梦境里惊醒,发现自己撞破了宿舍的玻璃窗,拖着断腿往前,血迹在身后攀爬,我的躯体脱离了我的掌控,依旧在疯狂地找寻。我甚至不必去特意辨别方向,我知道,它在指引我,要我归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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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死掉了。
你是在夏弥离开后才发现,那只躲在她脚边的骨瘦嶙峋的猫,是一具干瘪的尸体。
失去了支撑物的它很快在雨中翻倒,露出不正常鼓胀着的腹部。
你蹲下身体,手腕传来拉扯感,楚子航也在你身边蹲下,失温的手掌与你的皮肤同样冰冷,让你几乎觉察不到他仍紧紧攥住你。
流淌的浊雨将彼此都变成湿漉漉的模样,你凝视着猫死去多时的尸体,它板结的毛发下析出象征死亡的腐汁,似曾相识的恶臭越过纷繁的雨幕,浸入无处不在的空气——但那并非死亡的遗留,它超出人类感官所能解析的一切,却以一种难以忽视的存在感暴力侵袭了每一个细胞,于是所有的感受就像一张过曝后的相片,呈现超出承载力极限的空白。
外在的表现就是,那种强烈的存在感散发出最为原始的、代表凶残野兽驱逐的恶臭。
气味也是一种语言。你不期然想到了这句话。
夏弥带来的、猫。
她明显知道些什么,但你不清楚该如何从她口中挖掘出有用的东西。她的思维与言行都在努力尝试着接近人类,并且对你的态度友善到近乎示好。但是,就像人类至今无法理解深海中鲸鱼的思维,就像人类至今无法理解引导象群迁徙的究竟是怎样的声音——你们还无法理解彼此,更遑论相信、帮助、利用、诱导。
你要怎么做?
你望向和你一同浸没在雨中的人,楚子航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坦然注视着你,毫无异议地等待你接下来的决定。
【1d3=1】
1、事情应当回到正轨,不论是对整个事件,还是对你将要选择的方向。这个插曲该结束了。
2、歧路不代表错误,只是终点或许有所改变。试着追逐那非人者吧,正如那些非人者在追逐你。
3、彼等行过并腐坏那些土地,而无人得见彼等。但你知道,痕迹是存在的,你已经找到祂了。
你凝视着眼前的饵食,让铸炉的火焰烧净不洁的尸身,在你的嗅觉中,那痕迹仍然明显。
【走吧】
你打着手势,示意楚子航回到车里,然后你拉开驾驶座的车门,检查了一下司机的状况,他没有明显的外伤,应该只是受迫于龙的存在而陷入短期昏迷。
“我叫了救护车。”楚子航从车里取出折叠伞张开,重又来到你旁边,“情况怎么样?”
他也没忘记带上你的便签本。
【没有生命危险】
“我也在问你的情况。”楚子航低着头,凝视你的眼睛,少见的纯粹黑色中仿佛流淌着黄金般的色泽,你带着疑虑仔细观察的时候,却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
但直面了夏弥那样肉眼可见的纯粹的龙类,他依旧保持着清醒,就是最大的疑点了。
他没有因为你的注视而不自在地瞥向一边,反而更进一步,在你的身前几乎呈现出一种咄咄逼人的态度:“你现在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观察着你的面孔,看着它空茫而冷漠像一张在雨中褪色的画。
你不理解他在问什么,世界的纹路在你眼中清晰可见,一切都交归意志与理性的掌心,但他的问题仍然超出了你的所知:你身上有什么发生了变化。
【智力】1d100=19《80
几乎是同一时刻,你就反应过来,这是每位调查员都会遇到的事情,在直面不可理解之物时,身上必然会存在磨损,让他们更疯狂,或者离“祂们”更近,在你的判定里,有时这不是一件坏事。
【一些代价。】你在伞下写着字,听着雨声轻柔如同摇篮曲,【合理且是可接受的】
“我甚至都不知道你到底支付了什么,更不认可你现在的状态是‘合理且可接受的’。”楚子航反驳道,相较于真切的疑问,他在其中注入的情感要更激烈些,你怀疑有一部分出自于他记忆中存在颇深的创伤,否则以你们的交情,他不至于表现得如此……失态。
你评估着他的精神状况,权衡是否要继续容忍他踏入这条暗河,你不了解他自己能为疯狂开出多少价码,在调查过程中被同化的调查员也不在少数,你需要一个稳定安全的……
没等你将话语落在纸面上,他就攥着你的手臂将你塞进了车子里,车内暖气开得很足,热风裹在你的身体上,让你打了个寒战,这时你才意识到自己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失温后的青白色。
【体质】1d100=26《39
你忽视了这具身体的承载力。
气温从湿热过渡到另一个极端,但都同样不适宜。
这个小插曲切断了楚子航继续追问的气势,他站在车子旁边,等待救护车到来,然后坐上了驾驶座。
挡板被降下,你从后视镜中与他对视。
他有驾照吗?
你没问出这句话,楚子航就启动了车子,沿着规划的路线继续前行。
楚子航的家离仕兰高中有些远,行驶途中你能发现他时不时透过后视镜观察你,你很想让他专心开车,但身体从生理上阻止你开口。
就在这种不安全的驾驶中,你看到了目的地。
脚步声匆忙而轻盈地响起时,你正在面对楚子航的追问,他抓住了每一个间隙:“请你先告诉我,你支付了什么?”他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写着:我可没忘。
【你可以当成一种短期的脑部病变】你有些遗憾地写下这句话【不具备永久性】
楚子航的态度明显缓和,你也能够转过头去,看看邀请你来的人。
她年轻的时候一定非常美丽,当然,现在也不差。她盯着你好一会,然后突兀地笑了起来,笑容里展现的,依旧是最为鲜妍的少女情态。
“女士,”她的声音很轻,“我再一次见到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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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激情褪去精疲力尽的时候,苏小妍会悄悄在舞台后观察台下的观众,由于舞台灯光的设计,她其实很难看清什么,但一种莫名的直觉,总是引导她目光的梭巡。
男人,女人,为什么总有一些人是特殊的呢?
在一次谢幕后,她对上了一个男人的视线,那目光中的狂热她很熟悉,悄悄地说,她并不享受这种追捧,但她很清楚地知道,“爱”——无论那爱混杂了什么,都让她拥有了特权。
苏小妍随着舞者们下台,活泼的、轻快的女孩们相互打趣,用或暧昧或轻蔑的语气谈论彼此的追求者,但话题转到苏小妍的身上时,女孩们总会小心翼翼地开始注意自己的用词,用她们的话来说……
“你还像个小孩子呢!”
苏小妍很喜欢这个词语,孩子、孩子,孩子是最有资格任性的群体,一切的天真和傻气因为这个词而合情合理。
所以她只要一直做自己就可以了。
有时候,女孩们会用有些古怪和神秘兮兮的语气谈到“那位一直给所有人送花的女士”,每当这个时候,一种格外不安的气氛就会降临,女孩们似乎有了自己的秘密,但这个秘密把苏小妍排除在外。
“给所有人送花?为什么我没有呢?”她忍不住这样问。
女孩们吃了一惊,然后面面相觑,没人知道为什么,她们甚至没有想到,这儿还有一只漏网之鱼。
是啊,为什么呢?
苏小妍决定自己去问。
机会很快到来了,在舞者们离去后,她依然待在后台,很轻易地在寂静中捕获了一些声音,属于一种她听不懂的语言,似乎是一个短句,语调的升降短促有力,像一支轻快的歌。
应答的声音应该也用了同一种语言,但是语气缓和平淡,甚至带着一种过深冷漠,声音磨钝了语言本身的特色。
她们捧着花,走了进来。
苏小妍也终于明白了女孩们交谈时那种诡秘而不安的气氛是从哪里来的了。
进来的人和正常人类没什么不同,甚至有一位还带着异域风情的美丽,那双眼睛如同蛇一般摄人心魄,但是、但是、她在此刻感受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惊惧,仿佛一些奇异的、超出常理的东西入侵了她的世界,那缕幽邃的气息仅仅是轻轻飘过,就能够冻结她的肢体。
“没想到你还留在这,小姐。”过于冷漠的女声唤回了她的神智,她转向那张面孔,一张毫无表情、僵硬如同木偶的脸,混乱的神智让她甚至难以分辨美丑。
她以为是自己的原因。
“苏小妍,是吗?”异域风情的女性充满兴趣地望向她,实际上她并没有表现出“兴趣”,但苏小妍感受到了,就像被毒蛇盯住,人类的基因唤醒了最深处的本能,“我是苏洛恰那·阿摩伐舍。”她递上了名片,“或许你会愿意到我的俱乐部表演。”
那是一张黑底的名片,肉色的东西在上面舒展,苏小妍认不出那是什么,只觉得那古怪的形态或许能吸引一些非同寻常的人。
她吓了一跳,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突然冒出这种想法。
“好了。”你将那张名片抽离,与苏小妍的手指相碰,在那一瞬间,她福至心灵般明白了那描绘的是什么。
一条正在蜕皮、露出肌理的腿。
恶心和恐惧同时迸发。
“苏洛恰纳,别这样做。”拯救了她的声音说。
“噢,”苏洛恰纳的表情没有变,但她的声音里却充满了轻快的笑意,“这些小羊羔不是您的,伟大的女士,所有优秀的、有才能的舞者都会向我聚集,就像飞蛾会扑向火焰。”
“她可不是飞蛾。”
“她还不是飞蛾,但她最后会飞向我。”
你厌倦了无意义的对话,将花朵一枝一枝插进了花瓶里,顺便检查了一下名片,确认里面没有苏洛恰纳混进去的什么东西。
苏小妍僵硬地等待着你们结束这一切,甚至忘记了自己本来的目的。
苏洛恰纳很快代替她发出了疑问:“您没有给这位小姐准备花朵吗?”
“会有人补上的,而且不是和你一起。”
苏小妍知道了你在说什么,那个目光狂热的追求者确实捧上了一大束花朵,将之前、甚至以后错过的花朵全部赠予了她。
她的目光依旧在舞台下梭巡,在笼罩一切的黑暗中,她逐渐看清了人的轮廓,苍白而空洞的面孔像摆放在座椅上的木偶,以心神惊悸的代价吸引她的目光,苏小妍不清楚自己的心脏因为什么在跳动,有太多种可能,而孩子的世界是混沌而无知的。
她也能感受到一种目光,直白的、专注的、炯炯有神的,像捕猎前的蛇,在黑暗中盯住她,让她在无形的恐惧中迫切寻找你的身影,你们并肩而坐,就像毒草与解药,相互依存而生。
为什么?
苏小妍不安地发出疑问,她动摇着感受到,那侵入她世界的隐秘之物存在于你和苏洛恰纳之间。
你们是一样的。
她的追求者会去找你,在你独自一人将花朵插进瓶中的时候,苏小妍知道他叫楚天骄,当你们站在一起的时候,她能感受到世界在她眼前分割成了两个片面,古怪而抽离地具象成了两个相对而站的人,在这栩栩如生的感觉中,她发现、这两个世界都不属于她的世界。
楚天骄的态度警惕而具有攻击性,那是从未在她面前展现的,而你一如既往,稳定、冷漠……空洞,如同一具循着某种规定的木偶。
所有人都有秘密。
苏小妍渴望这些秘密,就像飞蛾被火焰吸引,蛾注定知晓一切。
来吧,苏洛恰纳说,皮肤从肌肉上褪下,就像世界的表皮在她眼睛里撕开,舞女在台上舞蹈着,垂下的身体是飞蛾蜕茧,血滴进杯中,散发琼浆也难比的诱惑,杯沿在唇边割开创口,连同玻璃一起咽下,不尽的诱惑在痴迷中邀请她追逐,要她向明亮的火翩跹而去。
苏小妍掀开垂下的布帘,晶莹的肉色仿佛闪耀着珠光,手中的触感细腻如同皮肤,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惊恐地寻找出路。
她看见一片切开的黑暗,在地面上绵长地迤逦,苍白的手握住那片黑暗,就像冥河自神灵的手中流淌而下。
你看见了她。
惊慌失措的动物,蜕变失败的飞蛾。